这日朝议,夏侯嘉正与各王商议精骑队重建事宜,申章锦为精骑队副将暂代总将一职,列位其中。各王言辞中,对夏侯嘉颇有不满。夏侯嘉理亏下,沉默不语,连阵亡将士的抚恤都闭口不谈。
夏侯芊看不过,挺身维护道,“以精骑队全队为饵,固然有失谨慎。然未经偷袭便四面遇伏,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当务之急应是揪出此人,重整精骑,而不是在此声讨我王。那连晋乃西贡降将,修鱼寿让他单独带兵,委以重任,实在匪夷所思。”
夏侯芊话音刚落,便闻一骑单兵举旗来报,“承王修鱼寿宫外求见!”
满堂哗然,又惊又喜。
“快传!”夏侯嘉颤声下令。
不一会儿,就见修鱼寿有些摇晃的身影行至大殿,单膝跪地,“承王修鱼寿,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语惊梦,申章锦当下泣不成声,“将军!”
修鱼寿点头示意下,就见夏侯嘉已临身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孤要大宴群臣,为承王接风洗尘!”
夏侯芊斜眼问道,“精骑队遇伏,承王断后,不知您是如何脱身的?”
夏侯晟当下不满,“芊郡主此话何意?莫不是怀疑承王与连晋将军通敌?”
修鱼寿沉声道,“遇伏之事,还请圣上对曜城当日听旨官员,予以彻查!”
夏侯晟心下一惊,“你意思是曜城官员中有奸细?”
修鱼寿不置可否,“要说精骑队出叛徒,断无可能。连晋虽为西贡降将,但为人正直豪爽乃一代名将。当日精骑队改道北上,他曾竭力劝阻我等,说圣上要怪罪下来由他全力承担,料他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所以,若是有人通敌,便只有这一种可能。”
“想必盛王不会姑息养奸,有负所托吧?”夏侯芊顺水推舟,“承王福大命大,想必是有贵人相助?”
“正如芊郡主所言,臣两次大漠遇险,均为人所救。无奈伤势过重,不能及时回朝复命,还请陛下恕罪。”
“行了,都别说了。”夏侯嘉看着夏侯芊面露不悦,扶起修鱼寿道,“伤好些了么,孤这就传旨御医进殿。”
修鱼寿忙欠身道,“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
“摆宴!”夏侯嘉随转身下令,“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群臣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宴会中途,夏侯芊来到夏侯嘉面前,几句耳语,夏侯嘉便脸色大变,匆忙离席。
彻查曜城当日听旨官员一事,也就此搁置,众王大惑。夏侯嘉只说是敌国探报,北尧无人通敌,便不了了之。
夏侯嘉寝宫,烛光摇曳,悠悠琴声,渲染不尽的悲伤和不甘。
“如果是那位王的意思,嘉嘉你要怎么办?”夏侯芊一眼看尽夏侯嘉的心。
“芊芊,你想箐箐了么?”
弦走湍急,就如那夜的暴风呜咽。还记得那个早上,清冷的日头扫在那具冰冷孤寂的尸体上,璟瓯潭瞬间空洞的神情。亲如璟瓯潭都无法理解的执着,不能对任何人道出的秘密,拼命守护的孤傲,终于铸成亡魂身上冻结的泪滴。
“嘉嘉!”
“看到水晶棺的时候,我就觉得掉进了泥潭,动不得,挣不得。箐箐就在这个泥潭里独自过了这么多年,而我们还一起把她埋了进去。”
琴声低沉,流过千山暮雪,寒了呼吸。
“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的,尧可亡,君不可。”夏侯芊一字一顿,字字锥心。
“莫言重,花无蹈,天不覆,尧王辙。承王不是我,也许......”
“没有也许,除了你的夫君盛王,我谁都不会相信。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了。所以,请允许我自私一次。”
听弦断,断那三千痴恋,断君一世愚忠。
修鱼寿回到骞人郡没几天便接到圣旨,令其统领北尧骑兵,一年内重振精骑队。原属盛王负责的九觞城重建事宜,开工后也划给了修鱼寿,完成时限同是一年。
修鱼寿几次请旨质疑,均遭驳斥。
骞人郡谦都郡王府邸,灯火通透。
看着修鱼寿盯着圣旨直出神,修鱼非对申章锦和连晋使了个眼色,一脸坏笑凑到修鱼寿面前。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修鱼寿见他半天不说话,没了耐心。
“带哥儿几个去见见那个明兮儿呗,那可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啊!”
“别的不说,救了你两次,咱们怎么都该去谢谢人家。”连晋也随声附和。
“是啊,将军。”申章锦一杯茶递上,“去散散心也好,你老盯着圣旨看,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修鱼寿忽的站起来,几个人惊得一愣,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修鱼寿就蹦出俩字儿,“备马。”
“现在?!”几个人面面相觑,赶紧跟了出去。
四个人昼夜急行,一天两夜,第三日清晨便到了九觞城。
连晋跟申章锦平日里行军打仗,过惯了马背上的生活,急行军自然不在话下。修鱼非就完全不行了,人还没到地方,就从马上滑了下来,牵着马喘着粗气,一边手脚并用,一边对前面的仨人哭嚎,“你们等等我!我不行了!”
申章锦看着修鱼非的样子,直笑道,“大人,你可是轻装上阵,我们几个身上穿的可都是几十斤重的玄铁盔甲,都没像你这样。”
修鱼非终于赶了上来,顺了口气,“你们,简直不是人!跑那么快,真不明白精骑队怎么可能全军覆没,跑也该跑出来了!”
一句话说完,几个人脸上都挂了霜。修鱼非吐吐舌头,赶紧换话题,“到地方了,我们进去吧。”
“下马,进去好好歇歇,我请客。”修鱼寿说着翻身下马,修鱼非刚要欢呼,就听修鱼寿一盆冷水浇下来,“修鱼非,你的那份自己解决。”
“谢将军。”申章锦拍拍修鱼非肩膀,跟修鱼寿进了城。
连晋看着修鱼非悔不迭的样子,不禁笑道,“走吧,真有看中的姑娘,我给你买单。”
修鱼非顿时两眼冒心,“好兄弟!”
入了地下城,四人不禁咂舌称奇。地上一片荒芜,地下五花八门玲琅满目,应有尽有。修鱼寿几次夜间进出,匆忙之间还未曾领略过这地下城风貌。
地下城主街的尽头,便是远近闻名的兮月楼。青石搭建,上下两层,红灯笼穿梭吊饰,别有一凡风味。
一大清早,几乎没什么客人。偌大的一个厅房,只有几个舞姬在练舞,见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兵进来都愣了。
小夜刚好从楼上下来,远远看到门口几个人,忙小跑几步来到他们面前,噎怪道,“几位军爷也太早了,姑娘们都还没醒呢。”
见着小夜这风尘女子的姿态,修鱼寿不禁皱了眉,把护颊一掀,“是我,带兄弟们来谢谢你家姑娘。”
“承王殿下!”小夜惊喜下有些尴尬,“您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请我家姑娘。”
没一会儿功夫,就见着小夜搀着明兮儿从扶梯细步而下。
“华茂春松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飘兮若流风之日雪。”一见之下,修鱼非不禁脱口而出,“古有硕人吟庄姜,今有众君叹明兮。”
“好一个明兮儿,果然名不虚传。”连晋忍不住道。
明兮儿低眸含羞,“兮儿见过各位将军,军爷谬赞了。”
“哪里是谬赞,今儿个要不是托修鱼寿的福,就算到了兮月楼,也未必有幸能见上姑娘一面。”修鱼非说着又往近处凑了凑,被修鱼寿一把拉回来。
见修鱼寿在后面,面有愠色,明兮儿担心道,“承王殿下伤势可有痊愈?那日的事小夜都跟我说了,还请殿下别往心里去。”
一提起那天的事,修鱼寿不禁一阵尴尬。
“那日?出什么事儿了?”修鱼非好奇道。
“没什么,就是逗了下你家将军,然后他就气跑了。”小夜吐吐舌头,偷笑着瞟了眼修鱼寿。
“小夜,还说。”明兮儿瞥眉道,“玩也不看人,不分个时候。”
“我哪儿知道他那么不经逗啊,”小夜说着跑到修鱼非面前,媚声含情道,“要是这位大人,肯定会意犹未尽的。”
“放肆,我看你是被罚的不够重!”
见明兮儿真生气了,小夜赶紧赔笑讨好的说,“姑娘,我开玩笑的,您别生气。”
“明兮儿姑娘,我没往心里去,我是......”修鱼寿情急之下,忙碰了下一边儿还盯着明兮儿发愣的申章锦。
申章锦稀里糊涂的回过神,瞅见修鱼寿对他使眼色,忙应道,“将军没生气,他是不好意思。”
这话一说完,他脑袋就被修鱼寿狠狠敲了一下,申章锦委屈道,“怎么了?你是不好意思嘛。你每次心里有什么,舌尖就出来了,跟你这么久,弟兄们哪个不知道!”
“我......”
“看,又出来了!”申章锦说着,忙闪身躲到一边。
连晋不禁笑道,“寿兄年纪小,应该还没碰过女人,正常的。”
“晋兄!”
“别逗他了,他就一木头桩子,整天就知忙军营国事。”修鱼非一把揽过小夜挑眉道,“哪像我,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是吧小夜姑娘?”
“修鱼非,我们是来道谢的。”修鱼寿厉声道,“你这样成何体统!”
“知道了,正人君子。”修鱼非无趣的放开小夜。
小夜站到明兮儿身边取笑道,“大人的确风流多情,只是这身板可比不得你家将军。”
一句之下,三人咂舌。
申章锦愣愣的看着修鱼寿,“将军,你......”
连晋则无语道,“我刚还说寿兄没碰过女人呢,这就......”
修鱼非更是张大了嘴,“莫非小夜姑娘跟我家将军......真没看出来啊......”
小夜看着修鱼寿脸色,噗嗤一声笑了,“说什么呢,他就是真想,也得本姑娘愿意!”
“行了,别闹了。”明兮儿急声道,“几位远道而来,待兮儿备些酒菜招待各位。”
“有劳姑娘。”修鱼寿终于缓了脸色。
几人坐定,小夜对着立台扬声道,“姑娘们,起舞!”转而对修鱼寿道,“还是承王殿下面子大,我家姑娘可是很少亲自下厨的。”
“亲自下厨?”修鱼寿一愣,“需要帮手么?”
“得了,你会做饭么?”修鱼非闷道。
小夜笑道,“别,您要去了,我家姑娘肯定会手忙脚乱。”
申章锦仿佛置身梦境,呢喃道,“这儿可真是人间仙境,姑娘各个貌美如花,吃个饭还能欣赏舞曲。”
修鱼非一听乐了,“你是跟着修鱼寿跟傻了吧?青楼里不都这样么?”
“青楼?这不是兮月楼么?”
连晋喝着茶,一口水喷了一桌。
“哈哈!”小夜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还以为只有承王殿下不知道什么叫青楼,感情北尧骑兵里还不止一个纯的!”
连晋赶紧打圆场,“精骑队军纪严明,严禁涉足烟花之地,不知勿怪。我本是西贡人,这位修鱼非大人也非军中人,所以略知一二。”
“西贡人?莫非你是那个西贡第一猛将?”小夜脸色突然由晴转阴。
“呵呵,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已降尧,在承王麾下任职。”
“算了,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说完,小夜扭头出了大堂。
不一会儿功夫,酒饭上桌。明兮儿笑意盈盈,“略备酒菜不成敬意,还请各位笑纳,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姑娘客气,我们是来致谢的,给姑娘添麻烦了。”修鱼寿起身还礼。
“您太见外了,”明兮儿坐下笑道,“承王殿下脸色不太好,莫不是遇到了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都是一堆破事,遵王不知道怎么想的,不提也罢!”一想到圣旨的事,修鱼非顿时没了兴致。
“若兮儿没猜错,怕是跟精骑队和九觞城有关?”
连晋惊道,“都说明兮儿姑娘如月通透,善解人意,果不其然。”
“不知姑娘可有良策,我们将军被这事儿弄的,茶不思饭不想的。”申章锦急问道,“只给一年时间,精骑队重建,九觞城重建,将军还兼管骞人郡政务,根本分身乏术。”
明兮儿低头细想下道,“这倒不难,若能请盛王相助,一切便迎刃而解。”
修鱼寿叹口气,“圣上下了死令,事必躬亲。不然,我也不至于左右为难。”
“事必躬亲?”明兮儿沉吟半刻,“即是这样,您就搬到九觞城来住吧。”
“住你这儿啊?”修鱼非翻翻眼。
“对,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明兮儿点头道,“既要重建精骑,又要重建九觞,那就让待选骑兵驻守九觞城。连晋将军乃西贡名将,训练骑兵自是不在话下。申章将军是您贴身副将,从旁协助万无一失。之前听您说过,骞人政务一直是修鱼非大人代劳,非大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有心之人,所以也无需担忧。这样一来,承王殿下便可专注九觞城,只需在精骑队开始选人和最后考核时兼管下即可。”
“这是个好办法,多谢姑娘。”修鱼寿顿悟。
“这一趟没白来,谢姑娘。”连晋举杯敬明兮儿。
“等下,”修鱼非闷了,“这么说,骞人郡就我一人了?”
“非大人,骞人郡就拜托大人了。”申章锦笑道,“我以茶代酒敬大人。”
“承王殿下,兮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明兮儿低声道,“可否让驻守骑兵代替徭役,一来免去额外徭役开支,二来北尧多地受灾实在不宜劳民。”
“姑娘所言极是,我正有此意,”修鱼寿说着举杯,“这下替北尧百姓谢过姑娘。”
“这北尧骑兵可真遭罪,”小夜在一边嘟囔,“不染指青楼就算了,这饭桌上净喝水了。”
“小夜姑娘,这只是精骑队的规矩,不是所有北尧骑兵都如此严苛。”申章锦忙解释道,“精骑队训练量比普通骑兵多出数倍,除洗浴睡觉,都是盔甲不离身。”
“那要是一辈子都待在精骑队,不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非也,”申章锦笑道,“精骑队过了三十四就退了,铁骑营是二十七退役。”
“不对吧,”小夜走到连晋身边,“这位军爷可是有三十了。”
“领队的年纪可以延长,不过最多也不过四十。”
“这么年轻就退役,那之后......”明兮儿忍不住问道。
“铁骑营退了会转到精骑队,精骑队退了就转到地方服役,一切看本人意愿。”修鱼寿笑笑,“精骑队服役年限是十四岁到三十四,铁骑营是十五岁到二十七,二十年磨一剑,以铁骑营最为锋利。”
“可惜了......”小夜不忍一叹。
大家心照不宣,一齐沉默了。
半响无言,修鱼寿率众人起身告辞,临走时拿出一个布包,说是谢礼。
明兮儿没做推辞,待人走远,打开来看竟是一沓银票。
小夜无语道,“这人太无趣了,谢礼居然直接送钱。”
明兮儿摇头道,“怕是他全部积蓄了,这里还有个字条,说是大恩不言谢,喜欢什么自己买,当是他送的。”忽的感到身后来了人,明兮儿婉儿一笑,“大人可是看清了?”
小夜惊得回头,“黄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黄爷举扇慢摇,点头道,“看了半天,算是明了。人过正,性过直,不足为君。”
“他还太年轻,不可强求。”明兮儿说着偎在黄爷怀里,柔声道,“再等等吧。”
“那孩子等不得,”黄爷轻叹,“承王不能一直一二分明,他得知道什么是三。”
“天尧城好像察觉到了,”明兮儿忧心道,“遵王有意为难他。”
“要是不出意外,不出一年,承王就要奉旨出征,而且是有去无回。”
“大人!”明兮儿惊得抬头,“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黄爷挑起明兮儿一缕秀发,轻轻摩挲着,“兮儿,你可从不过问他人生死,莫不是对那承王动了心?”
“兮儿空有一副皮囊,不懂喜忧。见到承王,才发现兮儿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把心忘在了其他地方。”
“可那承王心思,注定不会在人身上。”
“我懂,”明兮儿看向门外,一汪秋水望穿大漠,“他注定一生坎坷,心系北尧。兮儿但求一席之地,他偌大一个人,就算只是一根手指也放得下了。兮儿心不大,也被自个儿丢了,如今寻到了,兮儿便认了。他活,心就活着,他亡,兮儿便不再有心。”
“收回来吧,兮儿。”
“收回来放哪里?何况离了身的心还能活么?”明兮儿笑颜如殇,“兮儿一生风尘如妖,妖本无心。是上天垂怜,给了兮儿一颗人心,虽长在他人身上,兮儿此生足矣。一颦一笑皆为心,寻常女子的情感,对兮儿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
“你若有心,自此失君。心可归,君亦可归。”
“大人,可能助承王一臂之力?”
明兮儿话音未落,黄爷便拂袖离去。自此,再没现身兮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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