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沈攸说,“我只以为我玩的是‘山海经’,没想到其实是饥荒;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鲁滨逊漂流记。”
木轩生了一堆火烤着湿透的衣物,不是很想接话。
上次碰到蛮蛮,一场大水把他们从黄河上游一路冲到了下游,这许多天的路全都白赶了。
在《山海经·西次三经》里记载了一座山,也叫不周山,居于岳崇山之上,向东可以望见黄河源头。虽然不知道此不周是否彼不周,但既然是官方线索,当然值得来看一看。
“没有星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沈攸枕着脑袋在火边躺下来,透过火光看着远山绰绰的暗影。
河水奔流的声音远远传来。
山海经时代的黄河还不是黄河,没有那么多泥沙,被称作河水,而不是后来的浊水。
沈攸知道三师兄心情不好的时候,对于插科打诨是不会回应的,于是开始聊正事,“二师兄好像说过,在大荒,从不周山也能远远看到寒暑之水的源头。如果五大山系的不周山真的在黄河源头的话,那是不是说,寒暑之水,其实就是黄河?”
“很有可能。”木轩表示赞同,“华夏发源于黄河流域,而大荒的土著部落,从盖山到寒荒无不傍寒暑之水而居,想来不是巧合。”
“好厉害啊,”沈攸感慨,“这个游戏的主策划真的有才华。”
木轩:“据说是金叶创始人龚荣亲自担任主策划。”
“哈?”沈攸:“那我们还管他叫狗大户,是不是有点不够尊重?”
木轩难得噗地笑出声。
姜若是在博士二年级第一次提出“进化算法”概念的。他原本的博士课题是应用于复杂靶点药物作用机理研究的大数据算法,进行得很顺利,忽然要换课题,连一向支持他的顾炎教授也有点踟躇。
但姜若坚持。
这些是从大川师兄那里听来的,在木轩、沈攸进组以后,所认识的已经是那个为了进化算法连天连夜地思考推演,努力得近乎疯魔的姜若。
课题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被顾老师要求配合姜若完成部分工作,因而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折磨。
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二师兄简直就是撒旦在世,伏地魔重生。
三年半的头悬梁锥刺股之后,他们最终成功了。所有测试一一通过的时候,整个课题组为之欢腾:无论金叶集团,还是“山海经”的玩家们,他们都不过是后娘,并不懂得进化算法的真正意义。
这不是物种的进化。
是世界的进化。
引用姜若在博士答辩时举的例子,我们来模拟一条鱼。最初这条鱼只有一个模糊的外形轮廓,当一个人抓住这条鱼的时候,他事实上扮演了数据输入的角色,系统开始计算推演这条鱼的建模来匹配他的记忆细节。
根据这个人的脑部神经活跃程度,可以推测出他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从而得知匹配的结果:零情绪波动说明他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惊讶的东西,也就意味着建模足够逼真。
在你一眨眼的功夫,系统已经进行了不知多少次试错运算,非要算到你满意不可。
当这个人开始解剖这条鱼的时候,如果他具备足够的解剖知识,譬如那个自己切自己的医学生——那么系统就能借助他模拟出这条鱼的解剖细节。
用这种方法当然会错漏百出,如果那个医学生背错课本以为一个人有三颗肾脏,那么当他切开自己的时候就会看到三个肾——反正系统是不会让你意外的。
到此为止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我们来想一想,如果参与数据输入的人足够多呢?
当它积累了足够多人的记忆和经验,这个模拟出来的世界,将会无限逼近真实,或者说,我们所知的真实。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用可控核聚变研究作例子,你知道一套托卡马克(east)装置要多少钱吗?
而在这个模拟出来的世界里,可以轻松造上千百台。
进化算法本身并不能突破人类认知的边界,但却可以给那些试图突破边界的科学研究,以指数级别的效率加成。
“别高兴得太早了,”姜若却很清醒,“我计算过,达到这种程度的模拟,需要以亿为单位的观察者。我还没有开始考虑计算资源。”
少年们火热的心被这样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下,滋滋冒了几缕烟,凉了。
即使是顾炎教授,在进化算法的应用前景被最终证实之前,也不可能以亿为单位申请科研经费。
怎么办?
“我们需要一个狗大户。”姜若说。
什么狗大户能以亿为单位抓劳工?
“金叶集团。”姜若露出一个富有深意的笑容,“有一种劳工,叫做玩家。”
“说到底,还是没钱啊。”沈攸感慨,“如果我们能把金叶买下来,一旦最终成功证实进化算法的科研运用,拿诺奖不是跟玩一样?”
不像现在,金叶怎样利用进化算法无法预测。为了尽可能把“山海经”引向希望的方向,即向着一个无限逼近真实,以致于能造一套east的世界进化,大川师兄和姜若放弃作为秋大博士原本唾手可得的高薪工作,注册“大川科技”并且亲自进游戏监控“山海经”。前路尚且漫漫,他们已经迫于生计卖起了烧烤,甚至拖累大川师兄眼看要和心爱的青梅失之交臂。
所以那天才会那么地愤怒。
他们明明是为人类命运奋斗的英雄,为什么非但不曾得到应有的尊重,还要承受许多的冷眼呢?
“二师兄竟然把代码全部开源了。”小师弟继续唏嘘。
那意味着可以预见的,进化算法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将永远与它的创造者无关。能够念想一下的只有诺奖的奖金了。
沈攸:“这可不是一两百万的事情,甚至可能不是一两百亿的事情。就这样挥挥手丢出去了,千金散尽还复来?李太白就是一个弟弟。”
木轩:“别无选择。如果不开源,我们自己无力实现。把专利卖给金叶?那可能意味着金叶从此控制住人类的科研命脉。我们难道要让一个资本家扼住全人类的咽喉吗?”
沈攸:“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二师兄真的这么做了,还是觉得好佩服。金钱和理想之间,他竟然选理想。”
木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金钱和理想,当然选理想。”
沈攸:“金钱就像童子身,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而理想这种东西,只要被丈母娘骂一顿,就又回来了。”
木轩:“你这是什么歪理?”
沈攸:“不是我的歪理,是王小波说的。”
木轩:“王小波原话不是这样的。”
师兄弟争论得过于投入,全然忘记了这不是和平的基山而是未知的河水畔。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危险已经悄然靠近。
沈攸正要就金钱与理想发表更多高论,偏头看到长长的信子已经快要呼到木轩脸上,借着火光,模模糊糊是一条大蛇的轮廓。
“啊——”小师弟尖叫,“白素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