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手肘撑在食案上,竖起纤长手指摇了摇,感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京城流言害人不浅呀。”
“开府那天,我是把卢四郎召去水榭问话没错。但话不相投半句多,小舅可没见到他气得半死的模样。”
“是么。”裴显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耳边听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神色,慢悠悠地喝酒。
“不喜他相貌,还是不喜他骄纵?”
问题问得过界限了,便显得无礼,姜鸾不肯理会,便装作没听见,自己继续喝甜滋滋的馥罗春。
喝了几口,不死心地试着继续吃羊肉锅子。茱萸撒得满锅红彤彤,也不知放了多少,辣的她舌头嘶嘶地吸气,又惦记着京城难得的鲜香滋味,辣在舌尖,回味无穷,勉强又吃了几筷,直到尽兴才停下。
裴显在对面看着,若有所思。
卢四郎的相貌长得绝不差,比起姜鸾当初口口声声说‘最中意’的谢舍人,可以说一个清冷如皎月,一个艳丽如牡丹。
但卢四郎的性情和谢舍人差得极远。
既召他去单独说话,又话不相投半句多,应该是不喜欢卢四郎的性情。
裴显仔细地端详对面的姜鸾。
顶着先帝幺公主的极贵重的身份,京城里再没有几人能越过她了,行事做派如果想要端起来,可以处处挑剔,处处讲究,把天家贵女的架势端到天上去。
偏她不讲究。
亲兵拿灶上滚水冲泡的大碗茶也喝得,热油沾手的肉饼也吃得。吃个芝麻胡饼,芝麻洒得满衣襟都是,他都看不下去,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刚及笄的小丫头,性子野,主意大,整天整夜地四处折腾,折腾得开了公主府,满心惦记着收厚礼,修宅院,倒把选驸马的正经事排在最末尾。
桩桩件件,哪是个情窦初开的长大了的女儿家会做的事?
之前还觉得她口口声声的‘喜欢’,‘中意’,是喜欢谢五郎、卢四郎的相貌皮囊,这份喜爱过于肤浅。如今想想,她的所谓‘喜欢’,‘中意’,说不定连肤浅都谈不上,或许和她喜欢逗弄家里那只名叫点点的猫儿差不多。
他心里微微一哂,觉得自己想多了。
“罢了,你不要去见卢四郎,此事再不提了。”他不再试探,换了个话题,
“御史台里有位章御史,近日销了病假,点卯上朝了。你还记得人么?章御史近日可有去你府上求见?”
姜鸾完全想不起有这个人。“章御史是哪个?”
裴显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么大的事,你倒忘了?四月初一那天,你去两仪殿的半路上,正好碰着廷杖的那位章御史,章还邱。廷杖中途被你拦下来说了几句,捡了条性命。”
章还邱是寒门出身,十年寒窗苦读,千万寒门士子里考取的春闱进士,几年官场沉浮,好不容易进了御史台。当日姜鸾拦住廷杖的禁卫,言语提醒了几句,章还邱从四十廷杖下捡回了一条命。
在家里养了足足两个多月的伤,直到几天前才销了假,重新回去御史台。
被他提醒,姜鸾倒是有些印象。
“啊,前两天是通报有个文官提着四色礼盒在门外求见,说是要当面谢我的恩情。那人的名姓我不记得,就没见,把四色礼盒收下了,回了一份礼,打发他回去了。莫非就是章御史?”
裴显点点头,“还好你没见。下次他再登门求见,你别应。继续挡在门外。”
“他怎么了?”姜鸾听出几分门道,“章御史可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他刚回了御史台,就又闹出大动静了?”
章御史惹的事不小,姜鸾今日没打听到,过几日总会听到风声的的,裴显并不瞒她。
“就在昨日,章御史呈上了一本弹劾奏本。弹劾城外的三路勤王军拖延不走,每月讨要巨额军饷,拖垮朝廷财政,包藏祸心。”
城外的叛兵四处溃散,从春天征讨到了秋天。城外驻扎的几路勤王兵马,加起来兵力七八万,吃喝用度确实是一大笔开支。
姜鸾喝到微醺,已经停不下来了,自发地斟满空杯,有滋有味地抿着甜甜的果子酒,随口说,
“他弹劾得哪里错了?朝廷今年的财政这么穷,有一部分就是被他们吃穷的。谢节度早就该带着他的五万腾龙军回东北了,硬拖了几个月不走,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裴显抬手点了点她,“章御史是不熟军务,胡乱弹劾;你是心疼你二姊,公报私仇。”
今日难得闲暇,他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各方将领接了勤王令,领兵赶来勤王。但朝廷应允的封赏至今没拨下,连军饷都不足。
几路勤王军不肯退走,就是在等朝廷把封赏军饷给拨足了。
领受了朝廷天恩,勤王军自当拔营退走。
“但朝廷没钱啊。”姜鸾边吃边听着,“我都知道。城外那几位节度使不知道?”
“朝廷不是没钱,每年入国库的巨额赋税摆在那儿。只是如何调度的问题。再说了,将士们浴血拼命,摊在每人头上的封赏,其实也不算多。说朝廷发不出封赏钱,他们是不信的。”
裴显当面算了一笔账,“勤王军将士的赏赐安抚,普通士卒赏铜钱五贯,绢帛一匹。校尉以上赏赐翻倍,将军以上赏赐再翻倍。最多一等的赏赐,也不过是五十贯铜钱,绢帛十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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