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头”酒店是多佛最大的一座,里面充满了羊油布丁和杏味果酱的香气,爱德华舰长从昏暗的楼梯走下,刚好看见那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女招待不小心将整整四分之一品脱麦酒洒在胸前,引起四周一片叫好。
他用嫉妒的眼神打量着抛向空中的那些银便士,夏天以前,他可以说自己是一个颇有身家的刻尔,捕鲸事业比什么都来钱,他甚至可以鄙视那些郡里的塞恩们,为了几海德的农庄年年替国王服役,将土地的产出换成马匹和衣甲,而没仗可打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获得赏赐、扩大地产的机会。可他只要出海一年或者两年,就能让钱包肥得像主教一般。
厄运从他打算南下碰碰运气开始,他那时候被对财富的憧憬冲昏了头脑,一头扎向了温暖的南方。起初一切都非常美妙,海岸上随处可以补给,橄榄油和高耸的馅饼让水手们兴高采烈,他当时切开松软的多层面皮,里面淌出肉汁色的鸭血,这是法兰克人吃鸭子的方式——把鲜血当作调料。
太阳也变得更加漂亮,比起冰岛海面那种夜半悬挂的苍白阴冷的太阳,靠近赤道的血红色太阳一直那么光华灿烂。爱德华不是个画师,但他总觉得这样的风景应该有人画下来,可比那些教堂的彩绘要瑰丽多了。
爱德华舰长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该死的风向,让他整整向东南偏移了一百里格,原本是不会碰上那些黑帆船的。
一切都毁了,他在那片鲣鸟游弋的海域损失了全部财富,为了逃出生天,船员们整整扔掉了八十个琵琶捅,里面都是上好的鲸油啊!在遇到最近的英国船之前,淡水也几乎耗竭,想到自己损失掉的那些手下,爱德华几乎抽泣出声。
生命实在脆弱无比,一头抹香鲸可谓最艺术化的生命了,这种生物的颚骨上方有着带阀的大型喷气孔,心脏足足有一码长,动脉像是水管一样,每次心脏搏动就能输送十加仑血,然而这样强大的血肉机器,有时甚至无法抵抗老练捕鲸人的一支标枪。
至少我还活着,爱德华苦涩地想着,他已经收到了那个犹太人的第二封信了,那个卑鄙小人从前自称为他的代理人和仆人,如今却以债主自居。
他走出酒店,一头撞在一个黑袍者身上。
“遭天谴的!”
爱德华咒骂了一句,想要离开,却被那支枯瘦的手抓住了。
“是你!”爱德华认出对方是自己眼下最不想见的人。
“你可真难找啊。”
“怎么,你有船了?”爱德华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老人,他知道这只蚂蟥讨厌自己——这家伙总是怀疑自己跟他的夫人有染。
“我们谈谈。”对方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酒店。
“两品脱最好的啤酒!”
爱德华厌恶地瞟了一眼对方鼻子上的尖疣,却听他主动开口道:“你参加过海军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爱德华有些奇怪,难道这家伙想要要挟自己不成?很多人都知道他曾经参加过托斯提格伯爵的舰队,在斯坦福桥打过仗,但是哈罗德国王都死了二十年了,现在是威塞克斯的埃德加国王在位,谁会在乎这种陈年旧事?
“够了!”老人的回答有些古怪,“好爱德华,你知道这些天来我从没跟你提起我那艘‘鱼鹰号’的损失。老实说,我至少亏了十海德地产的价值!”
舰长没有说话,他知道船主最终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不如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们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我能拒绝吗?”爱德华讽刺道,这家伙比那个犹太人更阴险,提出的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你可以选择其他方式,爱德华。但是我保证,这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
离开“国王头”酒店时,爱德华舰长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船主的提议很简单,让爱德华替他去打仗。
郡里似乎也不反对这种做法,肯特伯爵的命令只是要求五港同盟根据土地份额提供相应的快速战舰,事实上战船早已建好,此次无非是补偿征税而已,但出钱的塞恩同时还需要担任战船的舰长,爱德华的船主是肯特的塞恩,自然在此次征发之列,这个老塞恩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这意味着如果他不能亲自为肯特伯爵服役,便只能被剥夺全部庄园,因此他自然会利用手中的任何筹码。
常年穿越冰山密布的深蓝海面,在萨迦中的“冰与火之国度”下锚,死亡的威胁只是爱德华日常生活的一个注脚,而战争却是他尽量远离的东西。这也是他安于当一个耶尼阿特(Geneat,富裕刻尔)的原因:塞恩们是国王的人,而他更喜欢冰岛人的自由,这些从挪威王的暴政中逃脱的北方人如同伊索克拉底所描述的雅典人一般,自命为不通过征服其他民族而获得土地,只以拥有血脉相承的奥达尔为荣的自由人民(奥达尔:Othal,北欧社会的自由人土地,并非通过国王领主赐予而获得,不承担相应封建义务,金发王哈拉尔德统一挪威后取消了大量奥达尔土地的地位,引发了普遍的不满)。只是这一次,他只能被金钱奴役,代替被他鄙视的塞恩,变成一名国王的仆人。
多佛狭湾中,肯特伯爵的白马旗帜终于飞扬起来,趁着天气晴朗,皇家海军决定进行战前的演练,而肯特伯爵本人也在安斯加尔典厩的随侍下登上了国王的紫色战舰。
“我们有多少这样的大船?”年轻的埃德蒙王子兴致勃勃地问道,战舰是一种雄伟的艺术品,庞大的舰队则是世间最壮丽的景观之一。
“只有拥有三根桅杆的才能算作大船,而我们现下只有两艘正经的大型战舰。”回答的是安斯加尔的儿子哈丁。
于是埃德蒙王子看了一眼那根被支索牢牢牵住的前桅,上面还有居高临下的瞭望平台,位于桅顶纵桁跟顶桅横杆上面,此刻空无一人。
为了不耽误训练,埃德蒙王子没再发问,只是告诉安斯加尔,可以开始了。
很快,排桨被收起的战舰上展开了白帆,水手和军官们从侧支索的软绳梯爬上爬下,当帆吃满风时,埃德蒙所在的战舰倾斜了一个列板,侧向顺风方向,他感到有些眩晕,朝旁边看去,船舷如同鸟翼一般流畅地滑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固定在内龙骨上的下桅杆微微震动着,在这样一片热闹的工作场面中,这艘加莱赛战舰稳稳行驶在海风口,埃德蒙站在装饰华丽的艉楼上,回望着拖在船尾的白色狭长尾流不断绵延。随着掌舵手熟练地操纵着,垂直的舵柄灵活旋转,整艘船越来越平稳,直到在海面划出的航迹笔直如削。
在旗舰之后,无数快速战舰在加速启航,带着咸味的海风让水手们感到无比心安,有这样的好风相伴,海军的战船可以从鲸路一直狂飙向吕贝克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