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骆舟面色未变,眉宇间甚至多了几分暖色,温声:“荀二夫人如此抉择,我早先就已经有些预料了。她今日忽然登门拜访,将这半块玉璧送还回来,意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
他阖上信笺:“信中还说荀二夫人知晓违约是有愧于母亲,愿意予我补偿,说是若有难处,尽管去寻她。她特特在我及冠之日登门拜访,便是因着我成年后可以少受些岑家的束缚,想要多多少少帮我一些忙。”
岑黛蹙眉:“既然荀二夫人与大伯母之间有这样一番渊源,为何这么多年来不见她出现?”
岑骆舟抿了抿唇,垂下目光,轻声道:“原本岑家与荀家就没有什么往来,我在国公府如何生活,都只是岑家的家事,荀二夫人身为荀家儿媳,自有自己的责任,即便是有心想管,受限于礼教家规,也没法子开口。”
他勾起唇角:“再者,荀二夫人其实已经在暗中帮助我许多了。不然五妹妹以为,无人扶持的我,是如何同荀家大公子搭上关系的?”
岑黛一顿,心下微微恍然。
岑骆舟眸色和缓:“更别说,依着我如今无父无母的窘境,荀二夫人今日仍旧能不忘旧约地往岑家走上这么一遭,已经足够了。”
他搁下信纸,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稍稍勾起唇角:“我很感谢荀二夫人。”
荀二夫人作为荀家儿媳,能够费心为别家的孩子安排上这些,已经算得上是格外重情重义了。
至于那段早年定于青涩闺阁的仓促姻缘……本就不曾拥有的东西,此时被人收回去,他自然也不会觉得失落。
岑黛轻叹一声,又道:“那还有一封信呢?”
岑骆舟这才看向最后一封信笺。
说是信笺,其实倒是更像是闺阁中贵女们交流所用的花笺:用的是时兴的印花纸张,且是熏过香的,燕京贵女们都欢喜用这种纸写字交流,以示尊重和好感。
岑黛早前收到李素茹的花笺便是用的类似的纸张。
这是哪位贵女送出的花笺?
岑骆舟皱了皱眉,抽了信纸出来。
岑黛伸了脑袋去看,瞧见了纸上的落款姓名。
“荀钏儿?”
岑黛茫然。
花笺上簪花小楷字迹工整,只留下了地址和时间,并一段:“望岑大公子百忙之中能够抽空一见,若实在无暇还请回执,钏儿再另寻时间相约。荀家钏儿笔。”
语气恳切,态度公正。
岑骆舟微垂眼睑,盯着上头的小字沉思。
这位荀家小姐想做什么?
瞧着另一封明显是出自荀二夫人的信笺,上头的内容并未提及什么荀钏儿荀铃儿,更未有任何只言片语曾谈及这第三封花笺。
难不成荀二夫人并不知道有这第三封信笺的存在?
岑骆舟忽然如此猜想。
下一刻却是忍不住将这想法摈弃。若是荀二夫人不知道这第三封花笺,难道是荀钏儿瞒着家中长辈,自己偷偷将这花笺塞进来的?
按着荀家那等严厉的家教,这位荀钏儿,应当不是个能做出这般行迹的贵女……罢?
岑黛也未能猜到其中原由,迟疑问:“大哥哥可要赴约?”
“这花笺好不容易地送到我手里来了,自然要赴。”岑骆舟小心将那封花笺叠好,放进八宝阁中落了锁的匣子内:“正巧那日有空暇,我去瞧瞧便是。”
他将那半块玉璧同剩下的两封信笺重新放回机关内:“荣国公今日刻意地将这机关原封不动地送到我这处来,想必是知道其中的不妥当,正在等着看我的反应,我瞒不住他什么。”
他沉沉松了一口气:“幸而这些东西到如今也没什么用了,给荣国公看了也没什么。至于那封花笺……总归它的存在并未留有痕迹,我悄悄抹去,荣国公应当也不会察觉。”
岑黛蹙眉:“大哥哥想瞒着伯父前去赴约?”
“是。”岑骆舟颔首,沉声道:“这位荀家小姐究竟想要同我说什么暂且不明,于我来说是否关键也未可知,贸然告知荣国公实在不妥。”
岑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担忧道:“只是大哥哥在那一日纵然有空闲,但如今上头有荣国公盯着,若是要前去赴约,行踪怕是无法隐藏。”
岑骆舟顿了顿,眯眼冷声:“既然隐藏不了,那便不隐藏,大大方方走出去让他瞧便是了。只要寻到合适的借口,能够让荣国公不知我出府是为了赴荀家小姐的约,他即便清楚我的行踪,也不会找到任何疑点。便比如……”
岑黛攸地抬眼,笑道:“便比如,是宓阳约了大哥哥出去玩耍的。”
兄妹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她如今不过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少女,表面披了天真无邪的马甲,顶了天也就是有点小聪明,暂且无法引起荣国公注意,是岑骆舟最好不过的掩护。
思及此,岑黛舒了口气,笑道:“到了约定那日,宓阳约着大哥哥一道出门。”
岑骆舟舒了口气,眉眼温缓:“好。”
待两人协商好了一应物事后,岑骆舟亲自送岑黛离府,而后回了院子,取了机关匣子,径直前往内院荣国公的书房。
——
“是五丫头打开的机关?”荣国公打开了两封信笺,细细地查看,并不多惊讶。
岑骆舟点头,并不隐瞒:“是。”
“是说你今个儿留下她作甚呢,这般机巧的东西,想来也只有弟媳和五丫头曾见识过。”荣国公面上笑得和煦,瞥他一眼,好奇问道:“对了,这上头的内容,五丫头也知道?”
“知道。”
荣国公心下满意他的实诚,逐渐收了笑,沉吟:“倒是不曾想到,大嫂与荀家的二夫人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一番渊源。”
他怜惜地看向眼前的高瘦青年:“只可惜……唉,物是人非,这番渊源到今日已经是无甚用处了。”
岑骆舟适时地低垂下眉眼,冷漠的眉眼间透出些许悲凉。
荣国公再叹一声,右手搭上青年的肩:“这信笺上的约定,当不得真就当不得真罢。那荀家底蕴太深,荀家的女儿们也各个收敛得很,不是知根知底的人物,究竟是何性情也看不清明。咱们两家平时并无甚么往来,交情不深,并不适合成为亲家。”
“至于这位荀二夫人……”说完荀家的女儿,他话音一转:“骆舟最好也莫要同这位夫人多往来了。”
岑骆舟闻言抬头,安静地看着他,似是不解。
荣国公不以为意地笑笑:“区区一点闺阁情分,到如今还能剩下多少呢?早年不见这位荀二夫人有什么动作,如今突然出现,反倒显得可疑了些。”
岑骆舟自是不可能说出荀钰一事,这时候只低头应声:“叔父说得是。”
荣国公笑弯了眼,温和道:“以后这位荀二夫人若是私下里寻你,骆舟记得告诉叔父。涉及世家之间的往来,你切记莫要隐瞒,叔父总归是为了你好的。”
说得庄重极了。
岑骆舟立刻摆正了表情,点点头,仿佛是听进了心里去,严肃道:“骆舟记下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这些机关玉璧等物……左右都与你母亲有关,骆舟好生保管。”
岑骆舟应声:“是。”
荣国公眼眸微眯,摆摆手,将人放了出去。
阖门声响起,书房内一时寂静。荣国公卸了全身的力气,松松地靠在背后的雕花楠木椅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声:“荀家……”
对于这个在燕京中颇具声名且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荣国公早先其实是抱了些许结交的想法的。
只可惜热脸贴了冷屁股,那位眼光狠厉异常的荀阁老,当初只定定同他对视了片刻,便低声丢下了一句“道不同不可为谋”,而后径直拂袖而去。
自那以后,他对荀家便失去了所有的崇敬和好感,余下的,只有浓浓的警惕和忌惮。
两人各自都有不可舍弃的立场,既然不可共谋,那便定然只剩下为敌这么一条路子。
面对荀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荣国公对一众荀家人暂时只有避而远之的想法。
“嗤,不相为谋?”
荣国公眯了眼睛,低低地笑:“荀家的老头子始终认为我终有一日会挡了他的道,却也不想想,他的道又何尝没有阻碍到我?互相阻碍敌对而立……荀家和岑家早晚都要拼个你死我活,只希望你荀家最后不会是栽在那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上罢。”
他似是回想起了那日荀阁老拂袖离去时的表情,冷淡疏离,更带了几分轻视。
毕竟岑家如今虽已经得了世袭的国公爵位,可到底还是根底薄弱,祖上一概草莽之辈,唯独近几十年才开始富庶。
眼看着这样的岑家极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敌人,世代簪缨的荀家自然瞧上不起。
微弱至极的轻风拂过窗沿,桌案上明亮的烛光战栗一般地跳了跳。
仿佛代表了荀、岑两家,一个光明正大无比耀眼地待在明处,另一个则在暗处蛰伏着,不被任何人察觉。
伴着逐渐昏沉下来的天色,荣国公轻声嗤笑:“新旧更替、长江后浪,谁晓得未来到底是个什么形势?至于那深入骨血的骄傲么……到底是傲骨还是傲慢,还得另说呐。”
他瞥向桌上的烛灯,瞧着那明亮夺目的火光却被几不可见的微风吹动闪烁,隐喻深意:“这世间多的是‘灯下黑’的范例,眼高于顶的人注定要为他的高傲而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