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愈发近了,待一众官员审核统计完一年的事务,朝中终于放了休沐。
与之同时,荀家三房也终于得空,齐家从河北乘车至京祭拜祖先。
除夕的前一日,雪霁初晴,荀家一干人早前就得了消息,这日午后特地等在宅邸正门后,准备接迎风尘仆仆的三房一家。
岑黛作了喜庆的打扮,绯衣红裳,安静地候在邢氏身边。
邢氏嘱咐她:“你是这家里的新人,三房虽晓得你的存在,却并不认得人,稍后黛娘可要记着机灵地喊人。”
岑黛乖巧应下。
两人正小声嘱咐着,外间有小厮仓促来报,称三房的车架已经驶入京中世家大院,不过片刻就能到达荀府。
邢氏并不言语,只点了点头,拍了拍岑黛的手背继续等待。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岑黛才听见院门处传来车轮滚滚声,伴随着一阵马匹嘶鸣,府中众多小厮连忙躬身快步迎上去。
大老爷与二老爷站在正门前,领着荀钰与荀钧上前接迎。
待兄弟三人随意客气了几句,一群人这才走向院内。邢氏与林氏笑着上前,簇拥着三房的女眷:“三弟妹路上辛苦。”
岑黛瞧见了邢氏的眼色,上前福身:“宓阳见过婶娘。”
三夫人于氏细细地打量过了她,继而笑开了:“这是钰哥儿的媳妇儿?果真是看着就讨人喜欢,真可惜今年入秋时没能赶回来庆贺。”
邢氏笑得温和:“一来一回委实麻烦,真这么说反倒生分。”
大老爷上前道:“我们且先去见家主,至于女眷的安排,就劳烦夫人多多费心了。”
邢氏颔首:“放心去罢。”
两波人分道离去,女眷一路前往内院。
三夫人面上倦色明显,借着三房媳妇的搀扶往前走,同两个嫂嫂道:“怎么今儿没看见芙娘?”
林氏笑说:“芙娘的月子还没做完,不好出来见风,我便让她在内院的暖阁里照顾宝髻。”
三夫人便笑着看向自己身边的媳妇小于氏:“你稍后去同芙娘说说话,都是有过孩子的,你们也有话题聊。”
说完这通,她又问:“钏儿今年不回来么?”
林氏收了笑,叹声:“她身在浙江,距离燕京可不近。且那边年关事务繁多,他们今年刚到地儿,手生得很,今年忙得回不来。”
三夫人惋惜道:“的确是辛苦。想我当初随夫君前往河南赴任,还是因着两边距离近这才得以赶回来过年,路上却依旧是仓促得很,来来回回可叫我晕头转向的。”
邢氏笑道:“过几年就好了,等手头熟练了,什么事都能提前做好安排,自然也能挤出更多的空闲。等钏儿他们空闲下来,往后也能回京探望。”
一行人进了正院暖阁,周芙兰抱着宝髻迎上来,先是福了福身,而后朝着小于氏爽朗笑道:“哎哟,弟妹终于回来了,我正想着宝髻没个玩伴呢。”
她扬了扬眉,小声问:“咦,你家定之呢?”
林氏笑斥她:“还在月子里就这么活泛?快回去坐着,哪有看着人一进来就问这问那的?”
三夫人唇角扬起:“都是一家人,咱们一些女眷聚在一起,这礼数少些才舒坦。”
小于氏笑看向周芙兰,细声细气道:“定之在路上睡着了,我进来时直接命人带他下去休息去了,可不敢让他被咱们几个吵醒。”
邢氏见两人相处得融洽,提点到:“你们几个姑娘家一起顽去,我同两位弟妹还有体己话要说,待家主那边传来消息,我再陪弟妹过去三房的院子,看看缺不缺什么。”
周芙兰会意,忙站到岑黛身边:“正好,我带宓阳和弟妹好生熟悉熟悉。”
小于氏在路上颠簸了几个日夜,浑身酸疼,现下进了温暖馨香的屋内,立时浑身困倦都起来了,没精神同周芙兰讲话,只在一旁听着二个嫂嫂闲聊。
周芙兰道:“弟妹膝下只有一个男孩,大名荀定之,今年才一岁多,现下睡着了,只怕得等到明日才能见到人。”
她又看向神色疲惫的小于氏,温声道:“这是大嫂嫂,乳名宓阳,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你跟着我一道儿喊乳名也可。”
小于氏忙回了神,摆手拘束道:“不不不,我还是喊大嫂嫂好了。”
岑黛轻轻转过眼,发觉这位三弟妹似乎是个胆子极小的,她比周芙兰还要年长几岁,却只同周芙兰以嫂嫂弟妹相称。
周芙兰清楚她的性子,也不强求什么,只随意提及府上今年过年的安排,嘱咐小于氏好好调养精气神。
没多久荀阁老那处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放了三兄弟过来,命邢氏带着三房一家子看看这回小住的院子。
邢氏自是应下,瞧着三夫人与小于氏面上疲倦,亲自领她们前去院中落脚。岑黛得了回去风来堂看账的嘱咐,便没有跟上去。
周芙兰特特多留下了她一会儿,好心解释:“三房每年都要小住一会儿,只短短几日,一般都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儿,你无需把自己绷得太紧。”
她温声笑道:“三老爷有钧郎他们陪着,咱们女眷不怎么凑到近前去,不必忧心。三夫人的性子偏强势严厉,事事都要自己过眼……这一位虽要用心相处,但有大夫人给你挡着几分,你也不必觉着为难。至于弟妹,她没什么脾气,倒是很好相处。”
岑黛颔首,思及周芙兰口中强势的三夫人,顿时觉得小于氏的胆小弱势十分好理解了起来。
同周芙兰道了告辞,岑黛一路回了风来堂,路上碰到了在花丛里玩雪的荀锦小公子,同他招了招手:“子锦怎么过来这边了?”
荀锦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身后小厮递过来帕子擦手,笑嘻嘻道:“一路玩着走过来的,打算去铃儿阿姊那儿蹭点花茶吃,谁想正巧遇上了嫂嫂。”
岑黛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唇角微弯:“跟嫂嫂一同进去风来堂,我给你揣个汤婆子暖手带过去?”
荀锦屁颠屁颠地就跟了上去:“嫂嫂人美心善!”
“你今儿个怎么没去正门接迎?”
荀锦随意道:“大人间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儿凑上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做课业。”
他顿了顿:“好嫂嫂可不要误会我了,我一向都是个手脚勤快的,课业早已经做完了,今日可不是偷懒出来玩雪。”
岑黛斜睨了他一眼,忍着笑:“你跟我解释什么?我又不会同你大哥打小报告。”
小公子这才舒了口气,小声嘀咕:“大过年的,我就怕大哥还要约束我玩闹。”
岑黛招呼了何妈妈灌一只汤婆子过来,又问他:“我要去书房理事,何妈妈一去一回要不了多少时间,你是在这里等她,还是跟我过去书房坐坐?”
荀锦眼珠子一转,毫不犹豫:“我跟着嫂嫂。”
他面上老实,心里却在暗搓搓地盘算着事,想着自己每年被荀钰“欺压”了这么久,今年是不是该回报个一两分。
岑黛没多在意鬼机灵的荀锦,领着他进了书房,端了干果小盘递过去:“你既是过去铃儿那边吃花茶,我便不泡茶了,撑了肚子反倒不好。”
荀锦双手接过,装了一些进到自己的荷包里,眉眼弯弯地同岑黛到了谢。
岑黛看他这般贪吃的做派,只觉得好笑,准备理理自己桌案上的账册。
谁想那厢正端着果盘打牙祭的荀锦突然道:“嫂嫂,你看过大哥作的画没有?”
岑黛抱着书本排序,头也不回,音色平和:“见过几幅,怎么了?”
荀锦又问:“那大哥书房里的画,嫂嫂看过多少?”
岑黛手上动作一顿,转头道:“那些倒是没见过。”
荀锦一张脸都笑出了花,将果盘往一旁随意一搁,扯着岑黛的袖子,带着她走到了荀钰的书桌前:“有一幅画很有意思,大嫂嫂没看过真是太可惜了。”
岑黛迟疑道:“不大好罢……拿你大哥的东西,总得先问问他。”
荀锦随意道:“大哥现下还在祖父那边呢,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偷偷摸摸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岑黛扬了扬眉,见他直接带着自己略过了荀钰存画的画筒,径直往桌边八宝格的方向走,愈发觉得好奇。
荀钰的画基本都存放在画筒里,似乎没有几幅存在别处。
荀锦四处看了看,踮着脚尖从八宝格的高处取出一只墨色画轴来,贼兮兮地递给了岑黛,笑眯眯道:“嫂嫂快打开看!”
岑黛蹙眉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好奇地摊开看了。
仅仅只是一眼,她突然就想起了前些日子,荀钰同她说过自己曾画过文华殿景色这么件事。
藕粉长衫的小姑娘手执薄纱团扇,十字髻上只随意点缀了几点珠花,娥眉朱唇,嘴角微微弯起,是她最熟悉的弧度。
岑黛突然沉默下来,轻声问:“这幅画,是师兄何时作的?”
荀锦抬了抬下巴,骄傲道:“去年夏季。”
去年……岑黛突然有些茫然,荀钰竟然在那么早就……
荀锦未尝发觉岑黛的僵硬,只顾着探头去看那副画,皱眉不解道:“奇了,当初大哥并未画面相,什么时候添上去的?”
岑黛轻声:“是在成婚之后。”
她记得这副妆容,是她成亲之后每日作的淡妆。
荀锦又指向画卷角落处的一列字:“‘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咦,之前好也没有题字,也是后来加的?”
岑黛唇角微弯:“那想来是在前不久。”
前不久荀钰染上风寒之前,她曾与荀钰提过这首诗。
“嫂嫂不是没看过这幅画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荀锦好奇地偏头看她,瞧见她笑弯了眼,不知为何牙关一颤,仿佛是吃到了什么酸东西,立时就懂了什么,抬腿就走:“嫂嫂慢慢看,子锦先走啦!”
岑黛眸光复杂的看着这幅画,心里觉得好笑又悸动。
那个青年,那位被人成为一代贤士的内阁首辅,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在她面前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怎么就这么能忍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