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既已妥当,洛阳自无逗留之理。郑荣将从幽燕带来的五百人分为三队——前队二百人开道,中队二百人押运,后队一百人殿后——迤逦重出洛阳东门,终于结束了短短两日的京城之旅。
从幽燕进京可以凭借黄河水运之利顺流而下,而从中原返回幽燕就只能依靠双腿了。十几万两白银,净重就有一万多斤,户部押银车每辆载重三百斤,也装满了足足三十多辆。若是按户部押银的惯例,白昼启程、夜间休息,作息装卸之间均要校对,为保证晚上能够留宿相对安全的朝廷驿站,每天宁可少走也不愿多走,这样下来,一天最多行进五十里路。
而郑荣的队伍,又岂是朝廷那些寻常差役可比?
郑荣来京前,曾有密报突厥大帐就在广阳北方不远,于是郑荣点起两千精锐,循密报方向寻找,虽在北方六百里寻到突厥大帐,但不知因何已被扑灭,只留下一片废墟。郑荣觉得诡异,当即下令班师,又马不停蹄地一路飞奔回广阳城,两天一夜之间疾行一千二百里,未曾折损一员将士。便是由这等精兵组成的队伍,一不怕强盗流寇,可以昼伏夜出,躲避酷暑;二不起非分之心,更无作奸犯科之例;三不知疲惫困倦,有令则行,有禁则止。因此每日至少能走两百里地,走了三四天,便已经是河南道邓州南阳县境内了。
河南旱情果然十分严重,河南邓州素是丰饶富庶之地,一眼望去本应是碧波万顷的良田,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野草耷拉着脑袋,病怏怏地插在泥土的缝隙之中。一阵狂风扫过,地上扬起一片浮尘,让人忍不住地咳嗽。
郑荣见了不住地摇头,拿着马鞭的右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极目望去,在风沙烈日之中远远望见一座小村,便用马鞭一指,命令道:“进村看看。”随即人动、马嘶、轮转,不长不短的队伍,井然有序地沿着笔直的官道向前挺进。
俗语道:望山跑死马。郑荣随手一指的村庄,竟让队伍走了有两个时辰方至。环顾村庄,却未见丝毫生气,莫说是人了,就连鸡鸣犬吠都不可闻。不善骑马,坐在车中的钟离匡觉得诡异,便招呼身边的卫士:“带四五个人,去村子里看看。”
郑荣听了,把手一抬,道:“且慢,容本王亲自去看。”说罢便翻身下马,在八九个精干近侍的护卫之下,朝村中慢慢走去。钟离匡见了,连忙穿上鞋子,努力赶两步,跟在郑荣身后。
进了村子,这才发现这村子比从外面所见更加萧条。黄土坯成的土墙因缺乏修整而布满了裂纹,似乎随时便要倒塌;窗纸久未更换,在风沙的摧残下只余下片片纸条,挂在窗楹上荡荡悠悠;瓦片也残缺不全,即使是夕阳无力的光芒,也能轻易射穿屋顶,只是干旱已久不必担心下雨漏水。
郑荣眼见这派破败景色,同京城洛阳之繁华一比,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两处竟同顶着大汉一片苍天。郑荣暗暗叹气,刚要吩咐手下找个村民过来,却不知从那条小巷中闪出个人,挡在众人面前,开口就问:“你们是什么人?”
郑荣见那人约二十岁光景,五短身材,肤色黝黑,脸上虽有些消瘦与浮肿,但眼中却射出一股英气。“是条汉子”,郑荣心中默想,反问道:“这是何处?你又是什么人?”
那黑短汉子毫无城府,忘了是自己先问,顺着郑荣的话答道:“此地叫赵家埭,村里人十有八九都姓赵,叫赵黑子的就是我了。”
“哈哈,那黑小哥拦住我等的去路,不知有何贵干?”郑荣听了这个淳朴的名字,心下的欢喜又多了一分。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们一声,就算你们抓了人,地也不卖!”
郑荣心下疑惑,便道:“黑小哥怕是认错人了吧,我等不是来买地的。”
赵黑子咧嘴一笑,说:“你们骗不了我,瞧你们一个个衣冠齐整、人高马大,一看就是那赵举人请来的救兵。不过请你们回去告诉姓赵的,村里的地他也占了十之六七,该知足了。村里人这几亩薄田,是留着保命的,就是饿死了,也一分也不卖!”
郑荣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赵黑子三言两语之间便猜了个大概,说道:“不瞒小哥,我等乃是……”钟离匡闪在郑荣身前,抢先说道:“我等是从京城来要去幽燕道换防的官兵,今日不过是路过宝地。”郑荣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了钟离匡的用意,也就顺着说:“不错,正是去幽燕缴付军饷的。听小哥说话,可是有地方豪绅欺压良善,借着旱灾强行兼并土地?我等都是穷苦出身的兵丁,正要帮你们出头!”
赵黑子听了,惊喜得倒吸一口气,脸上随即又浮上失望,说道:“你们外来的和尚,哪会念本地的经啊!赵举人什么来历,你们几个苦当兵的,又能有什么用?”
郑荣笑着摇摇头说:“小哥说得有理,只是我等还相信天下尚有公理二字。不知村内可有宿老,能与我等一谈?”
赵黑子听了好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忙说:“有的,有的,请兵爷随我来。”说罢,就几乎是小跑着将郑荣一行带到村子深处一间小屋里。
郑荣领着八九个人进了屋子。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屋里一团漆黑,郑荣瞪大了眼睛,也只能隐约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屋里晃悠。赵黑子扯着嗓子喊了声:“老爷子,来贵客了!”几乎把这间简陋的房子喊倒了。
“小兔崽子,太阳都落山了,还乱喊什么?”从那身影处传出苍老的声音。随着一点豆大的火焰点起,照出一张刻满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皱纹的老脸。那老者说道:“小老儿不过多活了两年,认识几个字,平时说话还算有点儿道理,因此承蒙村里老幼信任,叫我声‘老爷子’。还不知这几位贵客是从哪里来啊?”
赵黑子抢在郑荣身前,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没想到赵老爷子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几位兵爷的好心,小老儿替全村百姓心领了,可还是要劝诸位别趟这淌浑水。”
“老人家这是何意?”按钟离匡想,有人帮忙出头,村里宿老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谢绝好意,便冷冷问了一句。
“唉……”老人的叹息颤颤巍巍,显得极为苍凉,让人闻之心动,“各位官爷有所不知,那赵举人是十里八乡缙绅的领袖,兄长又是河南刺史,我们村的地都被他买光了,村里打了多少官司,又有什么用?”
钟离匡愣了一下,对郑荣耳语道:“啧啧,没想到是河南刺史赵抚德的弟弟,那赵抚德一家累世为官,朝野上下根深蒂固,恐怕不能轻动。王爷这次节制河南事务,正好可拿这位赵举人开刀,不过不可仓促莽撞,还要从长计议、小心行事。”
郑荣点点头,又对老者说道:“老人家请放心,这淌浑水我是趟定了,不过不是今日。”郑荣顿了顿,又询问道,“贵宝地可有供住宿之处?”
老人只想是眼前这位官军年轻气盛,听了赵举人的名头,又不愿认怂,只想今天住了一晚,明日便离开,也就指点道:“此处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驿站客店,倒是村北两里地有个破庙。我们赵家埭穷归穷,但没有盗贼,凑合一宿还是可以的。”
破庙乃是前朝的遗物,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下一间正殿。不过看正殿的形制,当年繁华之时,恐怕也是一处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郑荣手下五百兵丁将装载了十几万两白银的银车整齐地排在殿门外的广场上,留四百军士围着这三十辆银车露宿。郑荣则带一百卫士进正殿过夜。
正殿果然极大,前方供台上空余三个基座,也不知当初供奉的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的道教三清,还是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和药师佛的横三世佛。大殿地面本由极大块的青石铺就,不过似乎被用于其它工程而被挪走了大半,眼下除了大殿一角外,别处均是黄土。地上挺立着六根经历了数百年春秋依然岿然不动的巨柱,须有两人方能合抱的巨柱子尽职地托着宽广的穹顶,只是穹顶却已不争气地坍了半边。整座殿内破败不堪,四周杂乱地堆着柴草垃圾,散发出阵阵腐败味道。
郑荣借着月光将大殿上下看了个遍,这才询问身边的钟离匡道:“不想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竟有这样一座宏伟寺观,不知是何来历?”
钟离匡捻着胡须,答道:“前朝皇帝无不笃信佛教,每州每县都大兴土木建造寺院,待僧侣为上宾,视百姓为草芥。我朝太祖高皇帝建国以后即大抑佛教,及至武帝为征伐北狄,强征寺庙财产,遣散僧众,佛教从此一蹶不振,史称圣武灭佛。想必这间寺庙正因地处偏僻,故幸免于难,否则非被夷为平地,即被挪作他用。”
郑荣听了,不住地点头,夸赞道:“先生果然博学,未见于史书之事依然能从常理推测,这份胆识本王实在是佩服。”
两人正在交谈,却听见大殿一角响起骚动,即有侍卫来报:“有刺客!”郑荣低头想想,自己刚来河南不到半日,行踪尚未暴露,身边武士如云,即便真有刺客也断不会在此时此刻下手,想必是虚惊一场,因此便命令道:“不必惊慌,容本王亲自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