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没有野战能力,进城士兵只在城中胡乱过了一夜,并没有发起攻击。
到第二天一早,秋仪之再也不敢睡懒觉,早早地起了床,钻到牢房门口的街垒后边观察官军行动。
只见官军也在零零散散地部署阵型,然而碍于牢房门前的场地并不宽阔,只能容下一千五百余官军在其中列阵。
秋仪之见官军布阵之时甚是凌乱,颇有可乘之机,便叫过赵成孝等人,暗暗从街垒之中猫腰闪出,朝着两支不同部队的结合部就是一通冲杀,得手之后随即撤回街垒之后。
官军经过这番突如其来的袭击,虽然损失不大,却也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勉强列好的队伍随即又紊乱起来,只好重新列阵。
秋仪之这边虽占到了便宜,却见官军人多势众,也不敢再次冒险,只能躲藏在街垒之后静观其变。
如此这般,一直到午牌时分,官军才将队伍排列齐整。
此时真是三伏酷暑之时,太阳高挂中天,放出炽烈的光芒好似毒蛇的火辣辣的信子一般,不断舔舐 着人类裸露在外的皮肤肌肉。
赵成孝在筑造街垒之时便已有了遮蔽日光的考虑,特地选了背荫之处,好让其中驻守之人能有地方避暑。
然而官军在广场却没有丝毫能够遮挡之物,将士只能毫无庇护地站在烈日阳光之下,等候军官下令,已是热的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其中还有几个身体虚弱的,受不了这样的炙热煎熬,中暑倒地,口吐白沫地被抬了下去,队伍因此又产生了一些混乱。
带队军官见了,立即斥责道:“做什么?还不给我站好了!殷大人就要来了,谁要是给我乱动,小心军棍伺候!”
他话音未落,从县城街道之中便又抬来殷承良那顶八抬大轿,一路十分平稳地从队列之中穿过,缓缓停在官军和街垒之间。
身为江南道最高行政、军事、司法长官的殷承良从轿中缓步而出,依旧还是那副儒雅斯文的模样,略略向前走了几步,朗声说道:“秋大人,江南军士已突破山阴县城,尔等势单力薄,本官还是劝你及早投降,不要负隅顽抗。若此本官或许可以看在皇上和朝廷的面子上,秋大人同官军作对之事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便是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躲藏在街垒之后的秋仪之听得明白。
他原来并不想再同这殷承良做什么口舌之争,然而为拖延时间计,也只好厚着脸皮从街垒背后钻了出来,笑着作揖道:“原来是殷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了!”
经过几番交锋,殷承良虽不知秋仪之动机如何,对他拖延时间的打算却也是有些了解,于是也不同他寒暄,单刀直入道:“本官方才的话,秋大人听到了没有?若听到了,还不赶紧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秋仪之笑道:“殷大人声音洪亮,字字珠玑,下官自然是听到了。只是还有些地方不太清楚,正好要向殷大人请教请教!”
“什么事?你尽管问好了。”殷承良好为人师惯了,这话脱口而出,已觉后悔。
秋仪之却立即抓住话头,说道:“殷大人刚才说下官曾与官军为敌。这条罪名甚大,下官身份卑微,承受不起;然而思前想后确实没有同官军为敌。不知大人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殷承良冷笑一声道:“前几日的事情,本官就不说了。就是方才,秋大人手下的亲兵还在偷袭官军队列。不过此事多说无益,大人是不是要投降,还请给句实在话。”
秋仪之却有意忽略了殷承良后半句,扭头向后问道:“殷刺史说尔等阻挠官军列阵,这可是有的?”
这群亲兵怎会承认?纷纷摇头道:“没有,没有的事。”
于是秋仪之又把头转回来,说道:“殷大人,下官手下这群亲兵虽然都是粗人,却也不敢欺瞒我。既然他们说了没有得罪官军,那自然就是没有。更何况我手下才几个人?官军来了多少人?一人借给他们一个豹子胆,他们也不敢以卵击石啊!”
殷承良没抢到秋仪之居然会当众耍赖,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同他多狡辩,只问道:“秋大人,本官方才说了,现在再撕撸这些事情不过空耗时日罢了。本官还是那句话,你若现在投降一切可以既往不咎;若是负隅顽抗,就要明正典刑!”
秋仪之“嘻嘻”一笑,说道:“下官也是打过仗的,所谓投降,那必是两军交战之时。下官同大人乃是上级属下关系,并非仇敌,谈不上什么互相作战,那‘投降’二字更加无从说起。”
“好,好,好!算你会说话。”殷承良气急败坏道,“那你带着手下亲兵,从这破砖烂墙里头出来,这总不难办到吧?”
秋仪之反问道:“不知大人又为何要我从此处撤离?下官坚守此处,为的乃是牢房之内几个重要钦犯,防止他们脱狱而走。这是下关职责所在,还请大人见谅。”
他灵机一动,又提高了声音说道:“殷大人的意思,许是想让我将这些人犯释放出来吧?只是这些人犯刁钻得很,之前已经审明案情并画押签字,唯恐他们出去以后受了小人蛊惑,反复翻供,那下官这件案子就办不下去了。若殷大人能够立下字据,保证这些犯人出去之后,不再翻供,那下官将其释放,也未为不可。”
秋仪之所说的字据——殷承良是万万不能留下的;而他话语之中的“刁钻”、“小人”、“蛊惑”等等词眼,又似乎字字针对这在江南说一不二的刺史殷承良大人。
这几句话,耗尽了殷承良最后一点耐心——只见他一张白皙的长脸之上,泛起青一阵紫一阵的神色,终于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秋大人既然把话说到这里,那便再无商量余地,我等只管兵戎相见好了。”说罢,也不乘轿子,转身气鼓鼓就步行走了。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知道官军转眼就要山呼海啸般攻击而来,连忙转身严令赵成孝及手下亲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则趴在街垒之上,暗暗观察官军行动。
果不其然,殷承良回去之后,官军随即在几个军官的指挥之下蠢蠢欲动,慢慢向街垒方向压上来。然而他们推进速度却甚是缓慢,走了有一盏茶功夫,才将将把街垒包围起来。
秋仪之见官军虽不是什么精锐之师,然而毕竟人多,不敢掉以轻心。他又觉若是以街垒为依托战斗,那官军一拥而上,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于是秋仪之便命令众军索性放弃街垒,聚集在牢房门口,人人持刀,集结成一个紧密阵型,静候官军来攻。
秋仪之在阵中居中指挥,却听赵成孝在他耳边问了一句:“大人,现在总可以动真格的了吧?”
所谓“动真格”便是要对江南官军大开杀戒。
事到如今,秋仪之等人已到了同官军生死相搏的地步,若再手下留情那便无异于自寻死路——想到这里,秋仪之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对手要赶尽杀绝,我等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十八个亲兵听到秋仪之这么说,立时被激起士气,齐声“哦”地答应。
他们话音未落,却见街垒上爬出一个官军士兵,探头探脑地向内观察情况。
秋仪之麾下一个亲兵见此人贼眉鼠眼的模样,弯腰从地上摸起一块断砖,瞄了瞄便往那人头上砸去。这亲兵本来就略有暗器功夫,这一砖头砸得甚是精准,正中此人脑门,让他晕晕乎乎就栽倒下来。
却见“铁头蛟”二话不说,一脚踏在那人胸口,利刃往下一插,只听见此人喉头发出极为沉闷的一声响,便一命呜呼了。
“铁头蛟”一击得手,立即兴奋起来,骂道:“老子许久没见血了,今天好歹也让老子痛快痛快!只管过来杀啊!”
官军并没有让他失望,说话之间便又有十来个兵士登上街垒,向下张望。
只是秋仪之这街垒铸造得有一人来高,又极结实,好似一座大坝一样,将官军的人流阻挡在牢房门口之外。
兵形如水,水之形避而趋下。如何将零零散散的士兵化为汹涌波涛,能够如同洪峰潮汛一般发挥出其最大威力,乃是自古以来的名将追求的极致。
然而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既需要将领又堪称“艺术”的指挥能力,手下将士又必须武艺高强、令行禁止、士气高昂。
可惜这两条严苛的条件,秋仪之眼前率先攀登街垒的这十几个官军却都不具备——这群散兵游勇好似一滴滴微不足道的水滴一般,毫无组织地陆陆续续从街垒高处一跃而下,双脚还未站定,便被秋仪之手下亲兵抓住机会,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莫名其妙便丢了性命。
官军锋芒被挡,士气立即受到莫大打击,没人在敢冒冒失失地杀入战阵,只颤抖着站在街垒之上,两眼直盯盯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同伴。
官军军官见前方推进停滞,立即爬上街垒,见众军犹豫不前,立即痛骂道:“你们这群胆小鬼,吃糠长大的吗?对面才几个人,就吓破了胆?还快给老子跳下去杀敌?”
他身边几个兵士听了,心中暗骂:“你胆大?你胆大领头跳下去,也算是一条好汉!”虽不敢说出口来,却也不愿就这样轻易将性命交托出去。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后方传来军令道:“殷大人有令:实行军阵连坐法——前队不进者,后队斩前队!”
这条军令传来,官军将士无不骇然,扭头瞅瞅自己身后的同袍一个个都抽出了军刀,眼中泛着杀光,心中愈发害怕,各自盘算了一阵,觉得还是同眼前十来个人拼杀略微划算些,便纷纷从一人多高的街垒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