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又称大年。赏灯观花情人约会,是元宵节主要的娱乐项目。“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的便是元宵佳节。
再过两天便是元宵了,西南都会的大街上一片繁荣。人们抓紧时间购物,为元宵节与情人相会大作准备。来去匆匆的人流带着兴奋与欢笑,仿佛献贼的雨夜袭城只是供他人谈笑的惊悚故事。
闹市的街上,五六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并成一排,拖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味,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他们穿着时尚的锦袍,拖着及地的大袖,收获了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无数的倾慕。
香风扫过一家绸缎庄,也扫过了门槛上坐着的朱平槿和未来的小舅子罗景云。
朱平槿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望着街道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一旁的罗景云看见那几个似男非女的公子,却厌恶地往尘土里吐了一口唾沫。
“小云啊,你将来想做什么样的人?就是你的理想是什么?”朱平槿无事生非,开始对小舅子进行诱导式提问。
“姐夫,以后别叫我小云,让人听着像个女子!”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
“叫云哥就行。”
“那好。云哥儿,以后想做什么?”朱平槿又打了个哈欠。
小舅子一脸憧憬:“我想当个将军。”
“为什么好好的医家不当,要去当丘八呢?”
“什么丘八,当将军可威风呢!”小舅子继续一脸憧憬,“我讨厌给小孩子看病,更讨厌那些来看病的女人!她们都不信任我,只找我爹看。上次猛镇追着献贼过成都,我去看了,哇!当先的一员大将银枪银甲,骑着一匹白马,还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哇!太威风了。”
“银枪银甲骑着白马,你说的是常山赵子龙吧?你没给你爹你姐打招呼,自己溜出城去了?”
小舅子抓抓头:“是同学拉我去的。啥赵子龙,我们打听清楚了,是猛镇的参将刘士杰!哎,姐夫,你不是在招兵吗,我算一个吧!”
“那不是兵,是护商队。你是你们罗家单传,你去当了兵,你爹你姐还不找我拼命?”
“那我留你身边做侍卫吧,我看你那个姓宋的侍卫就很威风嘛!”
“他再威风也要听本世子的。你要当兵,别找我,找你爹你姐说去。”
“我姐怎么还不出来?随便选一件不就得了,女人买东西就是麻烦!”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店子里间的门帘刷地掀开了,小红支着帘子,罗雨虹身着一件崭新的青绿袄裙走出来。朱平槿赶快起身走回店里,罗雨虹眼带询问地捻着裙边在朱平槿面前转了一圈。
朱平槿连忙赞道:“好看!好看!你穿汉服就是好看!”
罗雨虹并不满意这个点赞,嗔道:“怎么个好看法?”
朱平槿道:“就是觉得这衣服特贴身!特显气质!聪慧!善良!华贵!知性!”
罗雨虹笑起来,却又皱皱眉头,转身对老板道:“这衣服颜色倒是合适,不过在胸前有朵大红的牡丹花就更好看了。这儿下摆应该加条花边。”
老板赶忙赔笑道:“姑娘,如果你要绣花,我可以介绍你去东门口一家绣铺去。那老板娘是我的妹子,手艺绝对保证,价钱绝对公道。再说您是本店的老顾客,我介绍你去,还可以打八折。”
罗雨虹又问老板道:“你这儿就没有带花的布料?只有这种素色的?”
老板道:“带花带图案的,那是蜀锦,缎子哪有带花的?要花只能靠一针一线绣上去。那蜀锦可金贵了,姑娘要的话,可以交了定银,提前预定。”
听了这话,罗雨虹撇撇嘴道:“连印花的料子都没有,老板这衣服我不要了……”
老板顿时急了,赶忙道:“这件衣服姑娘交了定银……”
朱平槿怕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忙劝道:“先拿着,你要怎么改就怎么改,让小红去办。衣服底子好,越添东西越好看。你看,在这腰上系条彩涤,可以衬色。边上再挂些香囊玉玔什么的,那便韵味非常了!”
罗雨虹想想也对。她自己下午有正事,没时间在这小店磨蹭,于是叫老板包了衣服。老板松了气,朱平槿也长出一口气,与罗雨虹告别回府去了。今天下午李崇文推荐的同学进府拜访,朱平槿可不想失礼。
李崇文推荐的“将门虎子,豪侠仗义,沉宏有气度”的同学,名叫贺有义,广元县人。
广元县与梓潼县同属保宁府(府治现阆中县,特产保宁醋),算是李崇文的老乡。贺有义生在广元县,可他是军籍,自幼在军中长大。他爹本是驻广元县的利州卫指挥佥事,相当于指挥助理,后调至原四川总兵侯良柱部下,先是充任正兵营千总,后升为都司。他爹在崇祯十年,与总兵侯良柱、副总兵罗乾象、刘贵一起中伏,死在了梓潼百顷坝,据说死得非常壮烈。明代军户实行父死子替的世兵制,贺有义作为世袭军户,按理爹死了应该由他继承世职,如同戚继光的从军历程一样。不过,由于百顷坝兵败,四川失去了主要的机动兵力,当时的四川巡抚王维章又呆在保宁府,眼睁睁看着李自成一路南下,直逼成都,前后共丢失了三十多个州县。崇祯皇帝大怒,下旨将王维章和侯良柱下诏狱。下旨时皇帝还不知道侯良柱已经兵败身死,于是后来重发处分,尽夺侯良柱的官爵。结果贺有义的爹跟着侯良柱战死,贺有义却只得了一个监生的赏赐,没有落下任何好处,军中世职也被别人花钱顶了。
贺有义没了军中世职,只好弃武从文,转投在舒师傅门下读书,一面三心二意的准备科举,一面在成都开了一间铺子,经营老家的酱醋生意。贺有义在舒师傅门下时,结识了李崇文。他对有着相近命运的老乡李崇文相当照顾,经常予以资助。初八晚上他正好在成都的酱园铺子里,得了李崇文的急告,却没说谢谢,只是拉着李崇文边吃边聊起来。
酱园铺子里,到处都是坛坛罐罐,散发着浓烈的酱醋味道。一张小桌,一壶清酒,几个小菜,便是两人倾谈之处。
贺有义搁了酒盅,对李崇文道:“你我情若兄弟,又素知为兄之好恶,崇文不妨将世子之为人直告为兄。”
李崇文道:“小弟知兄之大志,亦知兄痛恨之人。兄问世子为人,小弟可以世子问策之题目回答。”
“有何题目?”
李崇文道:“世子的题目是‘献贼猖獗,蜀中汹汹。本世子龙脉所系,困于藩禁之制,故常心中惴惴。各位先生都是饱学之士,可有教我?’”
“汝又如何回答?”
李崇文道:“小弟在四人之中第二个回答,小弟答以施仁义、去五蠹、保民生。”
李崇文说着,贺有义却离开座位,背着手来回踱步,只留下李崇文的声音在酱缸之间反射:“第一人是舒国平,他答以结缙绅、编团练。第三人是高安泰,他答以联土司,兴茶马榷市。第四人兄长可能不认识,是个成都书生,没有功名,名叫孙洪。他回答世子的是……”
李崇文花时间认真回忆了一下孙洪的回答。他知道他的这位兄长兼同学的性格,是每问必有用意的。他自己投入世子府的时间也不长,对朱平槿缺乏更深了解,正好可以请兄长参详一下。
李崇文想了想,觉得孙洪答得有些乱,只好将记忆拼凑起来:“这位孙洪,答的是自献王始,蜀中多贤王;太祖列藩诸王,成祖靖难改制;护国安民,藩府之责,何惧之有。”
贺有义停下脚步,嘴里哦了一声,问道:“你等四人皆入到世子府中?”
李崇文道:“正是。原本是招聘府中文案,听闻我等答话,世子便以我等先生呼之而不名,又待我等以宾客之礼。弟观世子,虽幼冲之龄,然贤达仁义,聪慧过人,礼贤下士,学识高远。其才其识,胜过小弟远矣!小弟有种感觉,世子虽少年之身,然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慎重,绝不亚于而立之人。此天赐我等以明主也!俗语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兄长将门之子,文武双全,正是大展宏图之时……”
贺有义沉默的听着,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来回踱步。
李崇文向世子推荐了贺有义,但贺有义却迟迟不作表态,这让他有些尴尬:“小弟所言,句句是真!不知兄长为何如此踌躇?”
贺有义默默回到座位上,给李崇文斟酒一杯,这才叹了口气慢慢对李崇文道:“这入得王府,有如出仕。为兄长你十岁,有家有口,还有贺家庄几百口人跟着吃饭,不得不慎啊!”
李崇文急道:“兄长可是有难言之处?”
贺有义盯了李崇文一眼,道:“为兄料定,必是那孙洪留在了世子身边!”
贺有义料事如神,李崇文顿时惊道:“兄长如何得知?世子说那孙洪没有功名,暂时做不了官,所以只好留于府中……”
贺有义微笑道:“崇文生性介直,知恩图报,做事任劳任怨,此国之良臣是也!世子必大用贤弟,为兄先为贺之!”
贺有义不肯说明原由,且话中似有讥讽之意。李崇文有些生气,站起来对贺有义揖道:“兄长大恩,崇文粉身难报。如今你我对面,并无外人。兄长有话,不妨直言!”
贺有义站起来把李崇文按下坐好,解释道:“崇文好意,为兄并非不识好歹。王府,天下读书人之畏途也。何也?盖类猪圈是也!”李崇文又要站起来反驳,却被贺有义牢牢按在椅上,动弹不得。贺有义接着道:“方今天下乱象已成,天子百官与那流贼建虏,打来打去,胜负难分。这中间又出一个藩王,那局面可就更乱了!”
李崇文惊起道:“兄长可是说那世子要谋反?”
贺有义哈哈大笑起来:“为兄何曾说过?崇文不得妄自揣测!那世子年方十五,手无一兵一卒,行为端庄,举止有礼,你说他会谋反,谁会相信?”
李崇文连忙道:“世子今天刚在人市买了青壮三百多人,说是到雅州天全修路护商的。安置仁寿县的,便是这些人的亲属家眷。”
听得此言,贺有义又是哦了一声。他沉默踱步一阵,方道:“崇文不必胡乱猜忌,此乃为臣者之大忌!崇文此去仁寿,庄五铺二,庄户近千,可谓‘半县’是也!任重道远,汝当殚精竭虑,妥善安置流民,使之安居乐业,方不负世子重托。崇文既说世子当为蜀地明主,兄亦不自谦,当奋身自效。崇文,你可将今晚你我二人之言,细细禀报世子!”
贺有义终于表态了,李崇文高兴中又带点疑惑。贺有义前后态度迥异,说话吞吞吐吐。不过,贺有义既是他的学长兄长,更是他的恩人,贺有义不可能算计他。李崇文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头。
天色已晚,李崇文于是修书一封,第二天一早便递本世子。本子进去后不多久,世子便让曹三保传出话来,那贺有义可自行择日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