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短暂的插曲后,三人回归正题。可正题要议出结果,依然绕不开粮饷。
“……皇上督促我等用兵川北,下官算过,若以半年为期,士卒一万五,需军饷十四万两,军粮四万石;战马千余,需豆类五千石,草料五十万捆。如今藩库尚存银有王府赞助军饷五万两,去年留存田税两万余,盐税六千两,几个税卡征的商税杂项五万余,尚差饷银一万余两。
至于粮食,更是不好筹措!
下官遵藩按两位大人之命,令人查了邛、眉、汉、绵诸州仓屯,如今成都府丰宁二仓有存粮两万,邛、眉存粮一万五,绵州三千,汉州颗粒皆无。大人,成都丰宁二仓之存粮,宗蕃、百官之俸禄可全在里面,好歹要留下一些,不可全部……廖公,军无饷则自散……”
说到粮食,陈其赤说话开始吞吞吐吐,廖大亨和刘之勃都知道个中缘由。
国家承平无事,财计尚不至于短缺。战事一起,这账本上到处都是窟窿。
陈其赤只算了出兵之后的军饷和粮草供应,还未计算出兵之前的欠饷补发以及出兵后的丧葬赏银、军械军马损坏补充维修费用。如果按惯例给各军补发三个月军饷,又是六万两银子。如果战事不顺,半年不能打下巴州,届时钱粮必然难以为继,只好撤兵了事。
坐在上首的廖大亨和刘之勃,在陈其赤注视探询的目光中沉默不语,抚衙后堂中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刘之勃方才长叹一声打破了尴尬:
“本官离京陛辞之时,也曾抱负满腔,想着既然为官一任,便要造福一方。谁知到了任上,方知国事艰难如斯,地方更是糜烂至此!本官现在越发佩服世子,若不是护商队在雅州、彭山斩杀献贼余孽张光祖,恐怕这川西南之地已经烽火遍地;若不是护商队在长平山大败土暴子,恐怕保宁顺庆两府已经血书求援了!”
一股热气在刘之勃腹中积郁已久,终于从他的嗓门冲将出来。他越说越激动,索性站起来在后堂中来回走动,边走边说:
“本官自幼苦读圣贤。孟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之之谓神(注一)。
世子首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川人趋之而实惠焉!敬天法祖,崇儒遵道,平暴安良,与民休息,发粮江南,赈济灾民。善、信、美、大之上也!
谶语道,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世子本是天家骄子,奈何天意弃之!如今蜀地万民遭难,岂非天意弄人!”
这时,廖大亨和陈其赤惊讶地看到,刘之勃仰面向天,双拳紧握,两眼紧闭,大股泪水顺着坚毅的脸颊流淌下来。
看来,傅宗龙和杨文岳在河南的惨败,深深刺痛了这位巡按御史的神经。而蜀世子朱平槿在川地的接连大胜,以及在各地各领域的成功改革,使刘之勃对朱平槿已经有了些盲目的信仰。
按照亚圣的说法,善、信、美、大四种人之上,便是圣人和神仙了。
而刘之勃刚才的悲戚,正是因为朱平槿出生在藩王世家,按照大明的祖宗家法,正常情况下他永远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才能,成为圣人!
廖大亨和陈其赤面面相觑,交流了一下眼神,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惊愕。
刘之勃是朝廷派来监视地方的,监视的对象不仅包括三司和巡抚,也包括地方藩王。刘之勃的这种态度变化,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试探底细?
对刘之勃真实想法的判断,关系到廖大亨与朱平槿两个利益集团的勾结,关系到朱平槿对廖大亨承诺的实现,甚至关系到廖大亨的身家性命!
联想到刘之勃前些日子在王府主动向世子提及盐税包揽之事,又联想到姻兄关于刘之勃会后来居上的警告,廖大亨顿时警惕起来。好在世子当时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立即表态,这件事还有转圜的空间。他立即决定,把准备好的方案抛出来,看看刘之勃的反应。
陈其赤作为藩司参政而能代表左右布政司实际拍板,当然是因为他能得到廖大亨的信任。看到廖公向自己示意,陈其赤连忙起身劝慰刘之勃。刘之勃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向二人赔罪,重新坐回了官椅。
廖大亨装作非常感动的样子试探道:“刘大人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老夫钦佩!粮饷虽然不济,可夺回巴州也是势在必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如我等三人今日便议出一个好法子,既能筹足粮饷,保证前方将士之用度;又能抚定蜀地,不至于八面扰动、刀兵四起。如何?”
两人都说好,陈其赤便首先跳出来出主意。他先明确指出,在明年二月前,四川藩库已经不可能筹足此次出兵巴州所需的粮饷了。要筹集粮饷,只能是两个地方,一是蜀王府,二是士绅。
把两位上官的思路引到了这两个方面之后,陈其赤便开始尽力赞扬刘之勃提出的盐税包揽的主意。他道,只要世子同意包揽盐税,便可立即向蜀王府开口预支数万两银子和数万石粮食,以解当下燃眉之急。有了蜀王府带头,向士绅劝捐之事也才好办,所以能不能说服世子,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陈其赤的办法,实际上就是刘之勃的想法,陈其赤只不过是表达一个赞成之意。刘之勃见陈其赤赞成,便疑惑地摇摇头道:“本官也是耳闻了一些雅州之事,这才贸然提出盐税包揽,谁知世子并不赞同!”
原来雅州王国臣悠哉游哉便完成一州税赋征收的事迹,并非只有喜欢打听的江鼎镇一人知道,负有监察全省官员之责的刘之勃也是知道的。
……
比起遍布王庄的成都府,比起劫后可以任意涂抹的仁寿县和彭山县,蜀王府在雅州的实际控制方式独具特色。那是通过对人的控制开始,又是通过对人的控制而实现。如在税制方面,与田骞提出的税收包揽极为接近。
朱平槿借平乱之机,首先拿下了知州王国臣。控制了王国臣,罗雨虹和洪其惠便以雅州官府的名义,对大乱之后的雅州实行了严厉的税收征管。
田土投献王府的地主和自耕农,王府与投献者自然按照一成和四成的比例分享租子,不用交税。可出于对土地的珍惜和对未来风险的防范,许多中小地主或者自耕农宁可选择税率更高的朝廷田赋,也不愿将田土所有者的名字改为蜀王府。
蜀王府的投献政策遭到了广泛抵制,逼得洪其惠强力应对。他借口雅州新乱,延用了以前官府杂项的名目,在罗雨虹的提示下新创了治安管理费、城市建设费等新税种。同时厉行税收征管,任何抗税的士绅都可能被官府加诸各种罪名丢入大牢。
官府杂项的诸多名目,立即填补了田赋实际税率与法定低税率之间的差额,实际税率接近一成五,比王府的一成租子略高。这个税率虽比朝廷法定税率高了不少,但因没有丁粮杂役附加等大头,也没有了过手抽份、卖粮换银、火耗成色等中间盘剥,更没有了请客吃饭、贿赂请托等额外花销,最终成本反而远低于过去。那些没法享受减免政策的中小地主,立即发现了新税法的好处,迅速对此表达了欢迎。夏粮征收时还有些骚动,待收拾了影响最为恶劣的张大户,秋粮征收时全州已经一片平稳。
治安管理费、城市建设费是新税种,只对居住在城墙保护以内的城市居民征收。
治安管理费按惯例在四个城门征收。单边收费,收进不收出,进去一个人头便征收三文钱。
城市建设费按城内宅基地面积征收,一分宅基地每年征收三分银子。这个税种也是有依据的,因为京师在几年前便按房子大小征税,名曰间架税,也就是房产税。
大明的城市居民,有官绅、商人、手工业者及其雇员、仆僮等类。这些人中一部分属于大明朝的中产阶级或富裕阶层,通过交税,住进有城墙保护的更安全的城市,他们是愿意的,也是交得起的。不愿意的,是那些收入极低的下层雇员和流民、叫花子。有收入的,生活成本的增加自然要转嫁到雇主或者交易链条身上。没有收入的流民、叫花子,逐渐被清除出城市。而那些需要频繁进出城市的市场小贩,则很快将他们的流动根据地选在了城市边缘地带。洪其惠不失时机在城市边缘修建商铺市场,租给那些小贩,让城郊结合部迅速热闹繁荣起来。
雅州税收模式的成功,既是洪其惠的成功,也是王国臣的成功。
王国臣与洪其惠早就谈好,收了税他便十取其一的公使钱,维持官府衙门的日常开销。收税他只需出出告示,盖盖公章,无需动手用脚,更无需劳神费力。躺着拿钱,天底下的好事莫过于此。
上有所好,下必趋焉。
王国臣在州城一搞税收包揽,产茶大县名山县立即跟进。荥经动作慢些,可一旦行动,态度比王国臣还坚决。知县黄儒干脆将大印奉还州衙,然后与荥经富商毕文昌合股,成了当地矿产生意的最大商号。荥经产煤产矿,王府征矿税,亦是十取其一,另征五分安全押金。芦山县的反应最慢,那知县兼之对临关巡检副使宁森被杀有些疑虑,所以直到刘道贞带着天全土司兵在县衙外叩门,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天高皇帝远!”,只好交了印信,被邀请到天全城里做客,任凭王府的政策在芦山一县全面推开。
……
雅州税收包揽的成功,像一个磁石,吸引了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等有心人的目光。也像一个榜样,让刘之勃等官员看到了解决税收这个老大难问题的希望。
上南分巡道胡恒在给刘之勃的私信中,详细介绍了雅州的情况,明确点出了问题实质,那就是官府已经让渡了税收之权,而改由王府包揽。
胡恒不仅建议刘之勃采纳这种无风险的好办法,而且引经据典论证道,朝廷包税之制由来已久。如万历以来,税关、钞关、矿监等处征税,都实行包税包赔制度。完成了多少没人管,但是交少了必须用私财补齐。
胡恒还暗示刘之勃,如果官府让蜀王府包揽有政治上的风险,不如让蜀王府找一个私人商号来承揽。这样,就算有人借此挑事,官府也有个说法。
作为一名责任心很强的官员,胡恒的信息和建议对刘之勃来说,无疑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认真计算了可以拿来包揽的税收种类,觉得田赋包揽对于蜀王府来说太困难。
须知照现在的田赋标准,四川每年粮额近一百一十万石,加上杂项和三饷,共计约三百万两银子。平摊到四川田亩上,每亩地要承担二钱三分银子。再加上税收成本,王府很可能要亏本。贸然提出田赋包税,他担心四川文官群体难以接受,更担心世子会因为税额太高而当场拒绝,正好富荣厂盐工闹事,刘之勃便提出了在他眼中很有油水的盐税。
可刘之勃未曾想到,世子对他的提议,并不感兴趣。
难道税收包揽,明惠而实不至?
刘之勃糊涂了。
注一: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在这段话中,将人的人品分为了善、信、美、大、圣、神六个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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