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或许是真糊涂,有人肯定是假糊涂。
自从在抗瘟期间与刘先生花园夜谈,廖大亨便自觉号到了朱平槿这小子的脉搏。
朱平槿是志在全川乃至天下的有为之主,眼睛不会盯在几个来钱的小地方。盐税包揽当然有油水,但如果因为得了几两银子,使自己在政治上陷入被动,朱平槿断然不会伸手。早在刘之勃提议之前,他便派赵先生去试探过,虽然赵先生极力推销全川包揽的好处,但是朱平槿仅同意包揽在雅州、泸州、潼川数县等王府实际控制的地方施行,而且要扣除自己因为包揽而支出的费用。
很明显,朱平槿认为全川包揽条件还不成熟,在政治上的风险太大。廖大亨虽是四川巡抚,可他与大明的两万多名文官一样,都是大明臣子。如果地方府州县亲民官坚决反对,如遇到保宁张继孟那样的反对派,廖大亨并不能通过行政命令强迫地方接受。相反,如地方官员认为廖大亨的做法有悖朝廷典章制度,他们便可直接上书朝廷,告廖大亨一状。
正因如此,朱平槿在接受包揽的同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投献与王庄。即便是包揽,王府也是高举朝廷大旗进行。征税文书上都盖着官府的朱砂大印!
刘之勃建议世子进行盐税包揽,没有给世子一个官府名分,世子会同意才怪!刘之勃在世子面前吃瘪,只能怪他不识大体,在政治上太幼稚!
……
趁着刘之勃计无所出,廖大亨假意长叹一声,背着手在厅堂内走动起来。
“自天启朝始,朝廷财计便日渐短拙。张叔大(即张居正,字叔大)有云,‘惟量入为出,加意撙节。计三年所入,必积有一年之余。’可如今,朝廷和各省都在寅吃卯粮,早已见惯不惊!如今川省疲敝,又要用兵于川北土贼,这钱粮花得如流水一般。王府粮饷一定是要借的,否则这十二月出兵川北,那便成了水中之花、镜中之月。若世子执意不肯,老夫就免冠赤足,长跪于端礼门太祖真容之下,求世子发粮赈军!老夫以为,以世子之仁之贤,必会应允!”
廖大亨拳拳之状,让刘之勃大为感动,眼泪又要下来了。他连忙拍着胸脯表态道:如果廖公要去,自己一定会同去,还要叫上许多志士同仁一起去!
眼见自己表演到位,刘之勃已经入毂,廖大亨这才进了正题:“借了王府的粮饷,总是要还的,没有个根本的法子,也非长久之计。陈大人,你管着一省财计,你来说说!”
廖大亨要借用藩司陈其赤的嘴,陈其赤职责所在,躲也躲不掉。为了今天的三人小会,他昨晚已经与廖大亨和王府新来的文案洪其惠商量了一个时辰,目的只有一个:让对王府和廖大亨最有利的方案得到刘之勃这位巡按御史的支持。
陈其赤第一个办法,便是要为护商队正名扩军。
陈其赤道,既然护商队是蜀王府、宗室、士绅、百姓一起助饷而成的义兵,又在官府指挥之下,那么规模当然是越大越好。如今护商队号称一营,却仅有陈有福等千人,难当一方面之重任,所以应该名正言顺扩充到三千人到五千人。
要扩军,自然要奏请朝廷同意,所以护商队这个容易引起歧义的名字便不能再用了,要另外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崇祯十一年殉国的前兵部尚书、五省总理卢象升,在他做大名知府时便请旨招募了一支两万人左右的义军,名叫“天雄军”。后来天雄军在勤王和剿贼时发挥了很大作用。四川方面请旨时可以举出这个例子。只要说明二台三司经过了很大努力,这才争取到了蜀王府和士绅百姓的助饷,而且官府不用花费一分钱。那么这道奏折与长平山报捷的奏折一起递上去,皇帝批准的可能性很大。
好!砰的一声巨响,廖大亨身边的茶盏猛地一跳。廖大亨不用转头,也知是容易激动的巡按大人在以掌击案。
刘之勃大声叫道:“军号要响亮些!让百姓一听便知,那不是贼军!”
“世子首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蜀地妇孺皆知,连刻着这八字的银花钱都散了下去。依着老夫主意,就叫护国安民军好了,简称护国军。”廖大亨淡淡说道。
“护国安民军,下官觉得甚是妥帖!”陈其赤飞快附和:“贼子便是国贼,护国自然要除贼。如此百姓一听军号,便知是官军!”
“名字倒是不错,只是……”刘之勃沉吟道。
刘之勃犹豫,立即廖大亨沉了脸。难道刘之勃还想真的收了王府之兵?不过老狐狸廖大亨不做声色,他耐心等着刘之勃把话说出来,正好瞧瞧这位大明忠臣的肚中蛔虫。
刘之勃沉吟半响,终于在另两人的沉默中开了口:“名字倒是不错,只是……这护国军只有一营五千,人数似乎少了些。如今天下大乱,流贼遍地。据说闯贼与曹贼合营之后,号称五十万,实有人马已不下十五万。傅督三万多兵马,一战而全军尽墨,可见贼势之盛!依本官看,即便五万人也是不够!不如我们比照卢公,先请五营两万兵额如何?朝廷不费银一两而得劲兵两万,何乐而不为之?”
坐在下首的陈其赤向廖大亨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廖大亨看见了,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拍板。只是他要求在奏折中附加一个成军的时间,那是在明年底或者后年中。廖大亨向刘之勃和陈其赤解释道,两万人的军队,选将练兵装备都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再则他担心,如中原战局恶化,朝廷将这两万劲兵调走,那四川方面岂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陈其赤为护商队正名扩军的提议毫无争议地通过了。陈其赤的第二条办法,还是刘之勃先前的主意——盐税包揽,只是陈其赤的包揽,更换了包揽主体,不是蜀王府,而是布政司下属的法定食盐专卖机构:盐科提举司。
砰的又一声巨响,廖大亨身边的茶盏再次猛地一跳。
“开中之法,早已迟滞不行;纲盐之法,亦为私盐泛滥所坏。盐官腐烂、盐商奢靡、灶户困苦,百姓终岁求半碗盐水亦不可得!”刘之勃腾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陈大人让盐科提举司包揽盐税,倒让本官想起了一个东汉故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注一)!”
巡按大人最近有转性的趋势,动不动便是慷慨激昂。
陈其赤无奈地摇摇头,连声道:“刘大人误会下官了!”
原来陈其赤认为,朝廷盐法苛刻,市场私盐甚行,盐官与盐商勾结,侵吞盐利。若要王府包揽盐税,少不得要动用盐丁稽查私盐。如此一来,那些盐官和盐商必定以王府坏了国法为由,参劾世子。到时若朝廷下旨怪罪,世子出了银子,反而落下不是,如此便是害了天家贵胄。因此,担责之事,只能由盐科提举司这个正牌子的盐税征收机构来担当。
“既然国法不可擅动,那王府如何包揽盐税?”刘之勃来不及道歉,便急切问道:“难道世子不置可否,便是为了此事?”
刘之勃如此问,便说明他对朝廷盐税征管的情况不甚了解。
陈其赤心里有了底,说话也就从容不迫起来。他慢慢解释道,开中之法,那是祖宗成法。如今中原烽火遍地,道路土贼横行,连四川正赋三饷,也只能奏请交给南京户部,所以从四川运盐到边关换粮早已没有了可能。如今唯一可行的征税之法,就是纯以折色银子纳税。只要朝廷同意,继续按照四川的原定税额七万九千两银子纳税,那么四川方面完全可以重定盐政。
也就是说,四川向朝廷包揽盐税,蜀王府向四川官府包揽盐税。明面上的一切,都由四川盐科提举司出头。只有这样,世子才可能接受盐税包揽的建议。
“正盐贩运,都要有盐引做凭,盐引勘合却由南京户部主管。如今盐引壅塞,方尧相禀道,光是富荣盐厂,便有十数万引不能提货……”
刘之勃着急摆出困难,却被廖大亨粗暴打断了。
“既然南京户部管着盐引勘合,那些多余盐引便让盐商们找南京户部兑现去!老夫这里,盐引也认,只是若不加盖四川盐科提举司大印,那便是贩运私盐!若被抓住,休怪老夫动用国法!什么狗屁纲盐,什么狗屁余盐,老夫一概不认!
陈大人,你的奏折中要给朝廷说清楚了。老夫的法子,叫做统购统销!
什么叫做统购统销?所有的盐出产出来,都只能卖到官府,这叫统购;官府加价加税之后再卖出去,这叫统销。若是依着老夫统购统销的新法子,老夫能年年上缴税银十万两!若是朝廷不依,让南京户部自己派人来与盐商打交道!四川的行盐疆界,便用四川之盐法,南京那边的东林复社没事少管。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这帮东林还要出来瞎折腾!老夫倒要请圣上圣裁:是老夫统购统销之法可行,还是东林之法好用!”
廖大亨一通赤裸裸的宣泄,倒让刘之勃十分赞同。他道,有了王府之兵,且看那些盐商灶户如何造反。只是如此,盐科提举司要全部换人!那些豺狼虎豹,哪一个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的贪墨!
“让他们自请辞官即可。上至提举,下至贱隶,半个不留。若是他们不懂事,还想恋栈不走……”廖大亨呵呵两声,抚须冷笑,“再来国法从事不迟。”
“傅崇奇败了,还有一个四川巡盐御史空缺。若此次方大人安然无恙,倒是可以暂署。方大人如刘大人一般,清廉如水,毫芥不取。盐务一滩如污泥烂坑,以方大人之廉,必能出污泥而不染!”
陈其赤做了一个关键的人事提议。廖大亨和刘之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点头。
方尧相还在护商队手里呢!若是他不答应世子包揽的法子,他根本不能活着回到省城。廖大亨暗喜,世子所托两事已经成了!这个喜讯,今夜即应派赵师爷入王府禀报!
“本官提议,今日之事,需即刻奏报世子!若是世子首肯,我等可边奏报边施行,如此今年之军饷便有了出处!”
刘之勃说着站了起来,留下廖大亨与陈其赤大眼对小眼。
正在这时,钱师爷的身影闪进后堂的外门。他径直穿过中庭,跨过门槛,气喘吁吁出现在三位高官面前。
朝廷塘报!三人大吃一惊。
钱师爷不等廖大亨开口,已快步将塘报递了上来:“东翁!刘大人、陈大人!辽东大败!洪承畴大人十万大军被困松山!”
廖大亨刚端到唇边的茶碗,咣当摔在地上。冰冷的茶水四处飞溅,又顺着砖缝渗入了地基。
看着呆若木鸡的廖大亨,陈其赤对刘之勃叹道:“天下劲兵,唯余左平贼与秦军耳!”
刘之勃脸色铁青,他的儿女亲家张若麒还在洪承畴军中哩!
突然,刘之勃暴起怒吼。他的手臂青筋根根凸显,一个钹大的拳头在陈其赤的脸前挥动:
“谬矣!天下还有护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