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简陋的凉轿出了院门,穿过长长的长巷,载着养蛋的蜀世子朱平槿向不远处的寿王府承运殿走去。廖大亨等一干文武重臣,则骑马随扈左右。
在凉轿有节奏的晃动中,朱平槿焦虑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当他将近期的战局在脑海中一过,立即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他以前引以为傲的对局势的预判能力大幅下降了。他不再知道对手下一步会怎样行动,也不知道对手会在什么时候以多大的力量行动。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大明朝的普通人,失去了所有的神力。
“蝴蝶效应!”朱平槿苦笑着在心里说,“这一天早晚要到来。我越努力地改变命运,就会越快越大地改变历史进程,也就越早越彻底地丧失这种未卦先知的能力!这是一个数学上的悖论,我根本无法改变!”
“现在,就只能依靠自己带给这个时代的知识和体制来发挥作用了。高效的军事动员体系、专业的军事参谋人员、军政一体的思想动员工作、先进的后勤保障能力和严密的情报侦查网络,最后还有天顶星的科技,一切都要依靠他们。”朱平槿想,“至于个人的能力发挥,尽量让它降低到一个合理的水平,免得影响鄙人好容易才树立起来的高大全形象!”
……
寿王府承运殿平台上,朱平槿首次见到了川北副将刘镇藩。
刘镇藩(注一)是个五十多岁的山东大汉,身高臂长,颌下黑须,单论身材样貌是标准的武将模样。然而刘镇藩给朱平槿的第一印象却不像普通的武将。他穿了身宽袍大袖的红色官袍,头戴乌纱,腰缠玉带,除补子外,服饰几与文官无异;说话条理清晰,行为彬彬有礼,举止动作又像一位经年老儒。
朱平槿赐座刘镇藩,立即开问:“刘将军兵有几何?如今行至何处?军械甲胄粮草齐备否?”
廖大亨着急,朱平槿也着急。救兵如救火,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就在一两分钟之间。刘镇藩的兵虽然少了些,早点到达战场分散敌势总是好事。
“末将去年奉廖抚之令,从广元移镇元坝练兵,就是为着收复巴州,方便策应各处战场。王朝阳哗变后,末将立即调兵前往百丈关和昭化县,防止王朝阳抢占此二处要点。王朝阳就抚,臣又得廖抚钧令,整兵南下苍溪、保宁,加入巴州战场……”
朱平槿一面耐心听着刘镇藩的讲述,一面却在认真观察刘镇藩这位名字与他的位号相冲的将领。战场上奔波的将领,不是出没于荒野,便是颠簸在马背,很少有衣着整洁的时候。可是刘镇藩却不一样,乌沙端端正正,衣服干干净净,连下颌的黑须也梳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位做事有条有理的将领,朱平槿在心里猜度,这人还非常守规矩。
“末将之兵,兵额本是三千,战兵、辅兵各半。末将曾久任贵州,故而部下将领以贵州、偏沅为多。傅督就任陕西,从末将手下抽兵不少,后来项城一战,全军尽墨……”说话不紧不慢的刘镇藩讲到这里,难得地停顿了一下,“前年献贼入川,末将又损失了好些兵马。好在去年廖抚整顿川北兵事,拨下了银子,准末将练精兵一千。末将有了粮饷,这才恢复了招兵,招揽秦地流……”
没想到这刘镇藩还是个慢郎中!座下之人在进行历史回顾,座上之人却心系当前战事。
朱平槿有些不耐烦了,便打断了刘镇藩冗长的陈述。
“刘将军此次参战之兵几何?兵至何处?”
大约看出了世子的焦虑,刘镇藩加快了语速:“此次出兵,末将征调了骑兵三
百,战兵一千五,此乃末将全部家底。至于辅兵,倒是有三千,只是他们……”
官军的辅兵也是拿刀的。若是加上辅兵,刘镇藩的兵力接近五千,比廖大亨报告的数字多一半。朱平槿对大明官军粗旷的统帅方式进一步加深了认识。不过眼下兵力多少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位置。刘镇藩大概还想汇报得更细些,朱平槿不得不再次打断他:
“你骑兵在何处?战兵又在何处?”
“昨晚战兵已至千佛场,距离渔溪场约八九十里,大约两天行程;骑兵已至三河场外围,距离渔溪场大约二十里。只是在此遭遇了土暴子……”
“什么?你的兵已到三河场?”朱平槿赫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刘将军,军中无戏言。你可确实?”
骑兵距离渔溪场大约二十里,就意味着土暴子必须转兵应付援兵,也意味着包围圈里的张奏凯压力会骤然减轻。只是刘镇藩行动速度如此之快,与他慢吞吞的性格好像不符。
战场乃生死存亡之地。朱平槿不得不拉下脸来,再次向刘镇藩确认。
朱平槿站了起来,廖大亨和程翔凤等人不可能坐着。刘镇藩见着这般架势,知道不说清楚今日定脱不了干系,便站着将事情始末细细奏来。
……
廖大亨、刘之勃用陈士奇和傅崇奇家抄来的银子来练兵,作为川北副将的刘镇藩也有幸榜上有名。他额外分得了大约三万两银子,于是开始招兵买马。
前年全国性大旱,陕西受灾尤其严重。川北,特别是汉中入川的主要通道:朝天关、广元等地,聚集了很多从关中、陇右和汉中逃来的难民,这些难民无吃无穿,要么忍受饥饿继续南下,到成都等富庶之地谋食;要么在川北加入官军或者土暴子。
川北诸军瞅准了这个招兵的良机,一下就招募了大约八千丁壮充实到各个营头。刘镇藩手里有银子,自然成为招兵潮的最大受益者。他的军队不仅招齐了兵额,而且多招了两千余人。
原来刘镇藩的兵是这样来的!
朱平槿大为高兴,正要表扬廖大亨把银子花对了地方,却听见坐在左下手的廖大亨闷哼一声,沉声问道:“刘副将,天下之贼多出自秦。抚台曾颁下行文,严禁招募秦人为兵,尤其闯献之乡人。你等为何明知故犯!若闯献派出奸细混入官军,战时喧哗鼓噪、散播留言,甚或点火焚粮、劫杀大将,你等该如何应付?”
四品巡抚大人的勃然作色,让二品副将大人立即跪到了地上。
“末将知罪!只是大人练兵催得急,末将一时糊涂……”
“刘将军忠勇可嘉,他只是……”朱平槿试着为刘镇藩打圆场。
“世子,大意不得!”廖大亨怒气未消,“闯献之贯伎,便是派出内应。前方战事正酣,后方大叫火起,官军焉得不败!世子,臣以为,既然川北诸军混入了大量秦人,那就不能不防!臣建议川北诸军都要派出监军,对军中秦人逐一甄别!”
这只老狐狸!
廖大亨这最后一句话,让朱平槿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是故意小题大做,以便朱平槿能通过这个名义,向诸营派出监军,并通过监军,牢牢控制住川北诸军。只是廖大亨还不太明白,朱平槿控制军队的手法,与他熟悉的那一套差别有多大。
“末将请世子和抚台大人派出监军!”朱平槿还在思索,察言观色的刘镇藩已经表了态。
“监军自然要派,只是不是现在!”缓过神来的朱平槿对刘镇藩道,“刘将军不妨先讲讲,既然刘将军之兵分为了三处,进军反倒这般神速?”
“末将驻军元坝,骑兵两百调去了昭化和剑门关,战兵和辅兵一千去了百丈关,其余皆驻元坝屯垦。末将得到抚台大人钧令,急命元坝、昭化之兵向百丈关急行……”
“从元坝到苍溪,有官道直行。刘将军不行大道,反走百丈关,那不是去走弓背路吗?”朱平槿追问道。
“世子,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百丈关外有阆水(东河),可直下苍溪大获城。从大获城到千佛场,不过五十五里。在百丈关上船,顺水行舟,不仅节省脚力,而且军械粮草马匹均可上船,甚是方便……”
经水路行军,关键是提前要有准备,船只船夫不可能随时都在渡口候着。刘镇藩能顺利组织水运,说明他的组织协调能力和对战局的全面理解能力很强!
朱平槿不由赞道,“刘将军果然是老于戎事!只是听刘将军道,你屯垦于元坝,不知是何情形?”
“末将以营兵屯垦,也是无奈。”
刘镇藩小心瞧了一眼廖大亨,见他轻轻点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朝廷发下的兵饷怎够士兵们吃饭?故而末将招揽流民,以无主荒地与之耕种。无论土地肥瘠,每人五至十亩,收了粮食,便交五成于营里。前年献贼过境,元坝一片废墟。末将以营兵和百姓屯垦,开了三百顷荒田……”
三万两银子,加上三千兵额几成的军饷,更养不活五千兵。但是加上三万石粮食,那就不一样了。难怪朱平槿第一眼看见刘镇藩,便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原来他是第一个不像叫花子的官军将领!
“本世子知道,广元也有土暴子。你在元坝屯垦,不怕土暴子前来骚扰?”
“吾等是官军,土暴子是贼人。岂能以官畏贼?”刘镇藩奇怪地看着朱平槿,不知道世子所问何意。
“本世子曾听父王说过,刘将军曾在朱燮元和傅宗龙两位大人手下从军,屯垦贵州荒蛮之地。不知道刘将军可有教本世子?”
听见世子问及当年往事,刘镇藩的话便多了起来。
“平定奢安之乱后,朱大人曾裂定水西疆域为十二州,分治诸蛮之地。两年后,因方国安诱杀法沙(今大方县理化)土目一事,朱大人被坐贬一秩。朝廷乃罢十二州,封安万铨之孙为贵州宣慰使。末将曾与方国安、袁桂芳二将军共守这十二州,时贵州巡抚王三善(注二)为降贼陈其愚所害,傅宗龙大人为贵州巡按。傅大人曾言于我等诸将:蜀以屯为守,黔则当以守为屯。先发兵据河,随渡口大小,置大小军寨,深沟高垒,烽墩炮台。使一粟不入水,使一贼不出水。当贼耕耨(NOU),我则渡河扰之,使贼不敢附河而居,而后我可以屯垦。试阅三年,贼可以尽灭!末将谨遵傅督教诲,收效甚大,惜乎朝廷……”
朱平槿一拍大腿:“傅督真大才也!其身殉国,其策本世子用之!巴山之贼,其难于贵州诸蛮乎?不过情报显示,当务之急,乃是解渔溪场之围。刘将军心中作何是想?”
“渔溪之敌,丁壮怕不下一万。末将意勒兵缓进,清扫周遭,待敌师老、兵疲、粮乏,一举击破之!”
注一:刘镇藩,川北镇最后一任总兵,与成都共存亡的蜀军大将。关于他的身世、籍贯、姓名,多不可考。在不同年代的史料中,对他的记载错漏百出。响木采取了其中一种研究,即刘镇藩即刘佳胤(印),两者为同一人。镇藩为名,佳胤为字。清代史料中胤改印,乃是避雍正之讳。
注二:没错,就是剧本里与苏三搞在一起的那个王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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