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楼三层的雅间中,三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两人在听,一人在说。
郭世喻完全被幼弟的主意惊呆了。不是因为郭世骧的主意新奇独特,而是因为这主意的宏大壮观。
“当今社会,什么最值钱?”
郭世骧像说书一般,手掌在饭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
“创意!
知道世子的一个打谷机创意卖了多少钱么?
一万两!整整一万两!
拿到罗姑娘一支鹅毛笔,杨能便搞了个制笔公司,去年仅仅几个月便赚了多少?除去他自己所得一半,他还能分给罗姑娘五千两!
杨能那货也是贼胆大,竟然与罗姑娘掰条件,说除了他的制笔公司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生产鹅毛笔,连罗姑娘自己也不能,这叫做独占许可!罗姑娘除了卖创意,还要以蜀王府的名义,督促官府查处那些非法制笔的商号。之所以罗姑娘的创意比世子的卖得贵,就是因为有这些附加条件!
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外面想偷设计的人可以从承运门经端礼门,一直排到中和门!听说世子曾想将马车赐给舒师傅,以示尊师重道,后来却莫名其妙收回了成命。我猜,这一定与创意银子有关……”
郭世喻恍然大悟。
“你费尽心思钻进机器局研究院当个不拿薪水的小助理,原来是想做偷创意的贼!”
“还是大贼、商贼!”宋显珠落井下石道。
郭世骧大言不惭:“读书人的那点破事,怎能叫做偷!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
见两大哥又要嘲笑,郭世骧连忙补充道:“这可不是小弟胡诌的,那是世子真言!宋大哥,几家郡王府背着大宗在新都和双流开了两个沙发作坊,你的木器号不是也有股份吗?”
彼此间把老底戳破,三人大笑一回,共饮一杯,话题便转到了今日商议的正事上。
“环城轨道马车,三弟这创意倒是不错。只是一细想,又觉得很悬……
在城墙外修一截轨道,比如百丈,花不了多少钱,自己凑凑就能干。再造一辆又宽又长的马车,装十至二十人,以双马或四马拉拽,省时省力,车价也便宜……
只是成都府环城可非百丈,那是二十二里,要用多少的银子才能建成?
从南北东西有几条大河:锦江、沙河、摸底河,还有数不清的沟渠!
……木轨过河,非得架桥不可。若须保证航船通行,那桥不得建成拱形?马车能不能拉过拱桥去?
轨道马车不能转弯调头,那马车是绕城顺转还是逆转为好……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蜀王府和官府。若是我们费尽心力修好,那王府和官府一纸文告,便生生夺去,那我们……”
“二兄,你做事就是这般瞻前顾后!”
郭世喻的一连串担心明显引起了他三弟的不满。
“银子不够,我们可以四处化缘。那几家郡王府搞的沙发作坊、石灰作坊,还不是几家凑钱?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申请发行股票公开筹资嘛!至于架桥修路,那是王府历来鼓励的,怎会反对
?二兄你瞧,世子正在整修怀口镇到顺庆府的大路,何猪头和徐扒皮的人都上了,护国军在川北俘虏的上万土暴子也要送去修路。
听说世子曾经放出狂言,以后护国军打到哪儿,这大路就要修到哪儿!
以小弟看,成都这城太小了,穿城不过十里。蜀王府一家就占了两里,还有那几家郡王府、二台三司府县各级官府、寺庙、官仓,城里能放下几双脚?城外,才是土地升值潜力最大的地方……”
“世骧说得有理!”宋显珠趁机帮腔,“太祖高皇帝曾有言: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
“对呀!对呀!”郭世骧高兴地鼓起掌来,“世子言必称太祖高皇帝,我们就来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郭世喻对他三弟翻了个白眼。
“二兄真乃状元之才!”郭世骧嬉皮笑脸地来拉手,结果被他二兄打了回去。
两兄弟闹腾,宋显珠只是淡淡笑看,并不插言。等到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他,他才笑道:
“世骧创意确是不错。如今省城百业兴盛,人多商号多,这城里早晚爆满。为兄从南川王府中打探得一个消息,说某次罗姑娘大发牢骚,骂这成都府小得如同煎锅……”
“怕不是嫂妹之功吧!”郭世喻打趣道。
郭世喻大嫂的妹妹,即宋显珠的夫人李氏,与南川王长子妃尤氏同是成都西城人,是手帕之交的闺密。宋显珠能够挤进王府的生意,还能与几家郡王府合伙做生意,李氏功不可没。
宋显珠没有正面回应郭世喻的挪喻,只是略带神秘的笑容道:“世子和罗姑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神仙转世……别问鄙人如何知道的……只是告诉尔等,这成都府太小了,早晚要扩大……”
“拆城新建,恐怕劳民伤财!”郭世喻书生气上来,便插言道。
“谁说要拆城?现在护国军横扫川北,谁还敢窥视蜀都?”宋显珠嗤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建设部已经向罗姑娘提交了规划,就在府南河外,围着城墙造一圈新城。新城之中有一条环形的大道,两边各空出两里半。你们想想:五里宽,二十二里长,得有多大面积?这样一来,成都府怕会扩大一倍!听说罗姑娘已经给这条环形大道起好了名字,就叫一环路!”
嘶!郭氏兄弟同时吸了一口凉气。一条环形大道,这不把武侯祠和青羊宫这等城外的名胜也包了进去?
“有了一环,肯定还有二环……”
郭世骧反应极快,脱口而出。然而在宋显珠凌厉的眼神下,他立即刹住了后半截话。因为跑堂的正拎着茶壶站在门口。
等到茶博士走了,郭世喻起身关好门,这才对宋显珠道:
“崇祯年来,成都府被奢安和闯献逆贼围了三次。东南西北四城外房屋完好的十存四五,遍地都是草草搭就的泥墙草屋,住的多是穷困潦倒之人。去年王府趁着地价低廉,在城外收了不少好地,现今建一座新城倒也不难。可近来地价飞涨,城郭地一亩皮骨合计超过了四十两,回澜塔南机器局那边已经涨到了九十两!等我们在新城建环城轨道,那地价费银……”
“路边地价几何?巷中地价又几何?”宋显珠躺倒官帽椅上,哈哈笑问道。
郭世喻毕竟是聪明人。宋显珠反问,他略微一怔,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明白了!”郭世骧也笑起来,“诱王府以土地入股。这样了买地银子,还把王府拉下了水!这就像汇通钱庄和机器局,凭啥王府也不会作难自己的生意!”
“郭家表舅刘先生不能忘了!”宋显珠提醒道。
“好!把廖大亨和官府也拉下水!”两兄弟大笑道。
“还有轨道两边的上好土地!既然我们修轨造车,谁是道边好地我们最清楚!等到轨道建成,一亩地可不至四十两了!”
宋显珠说的是实情。如今城内半亩地大小的宅院,根本是有价无市,出价几千两未必能买到。
巨大而充满诱惑的经济前景,让郭世喻暂时忘记了秋闱那一档子烦心之事,三人专心讨论起修建木轨马车的各种细节来。
轨道技术并不复杂,机器局有现成的可做参考。规格也很简单,就是沿用机器局的轨道标准。轨距五尺,车宽一丈。据说这五尺的轨距与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一模一样,是所谓“标准化”的结果。
环城双轨,一条正转,一条反转,百姓可以便捷搭乘。
拱桥两端加上较长较缓的引桥,既可让马车轻松上下,也可方便航船通行。马车四周设上车跳板,可以让路人在行驶中自由上下车。
三人埋头于新的事业,全然不知时光飞逝。转眼间天色变暗,跑堂的借着掺茶机会进来提醒,三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于是又叫上几样清粥小菜大快朵颐。
三人吃着,便聊到了最现实的资金筹集和项目启动上。
宋显珠道:“鄙人明日便将机器局的股票全部出手!奶奶的,如今一股超过十二两,实在有些高处不胜寒!卖了股票,这修路的银子便有了着落!”
郭世骧也嚷道:“我家的那万亩水田也可以抵押给汇通钱庄,光是田皮一项,也可筹集十数万!”
“也省得我俩夏秋两季去收租了,倒落了个清闲快活!”郭世喻一面往嘴里塞饭,一面咕噜着嘲笑他三弟。
不过,郭世喻的嘲笑并没有引来回应。等他悄悄抬起头来,才发现另外两人正在用眼色激烈地交锋。
怎么了?两个大男人还搞眉目传情?
他三弟终于熬不过宋显珠的坚持,把脸转向了他二兄:“二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何将王府拉下水,你……”
“莫不是让本秀才求见李崇文吧?”郭世喻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正是!二兄,他是王府的副总理……”郭世骧眼巴巴地望着他哥。
郭世喻明白他小弟死缠烂打的德行,于是假装矜持道:
“去见李崇文,倒是无甚难处。他还欠着本秀才的人情呢!上次在仁寿县,他说请我吃马肉。结果呢,马肉没吃二两,马腿骨倒是啃了一根!只是听说他政务繁忙,正在忠州公干……”
“郭兄有言,不妨明说。”宋显珠放下碗碟,正色道,“鄙人是生意人,我们亲兄弟明算账!”
“钱财分账,自有父兄做主。只是吾有一事不明:宋兄于蜀藩宗亲也是熟人,何必借吾一用?再说表舅乃廖抚姻亲,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一听这话,宋显珠的脸色顿时沉下数分。
“郭兄不暗内情,吾固知也!世子为君,廖抚为臣,以臣谋君,为臣者大忌也……至于个别蜀藩宗亲,近日……恐有大难!”
“为何?”郭世骧好奇地追问。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宋显珠问道。
外面的声音倒是不小。
窗外是街面的喧闹,门外则是跑堂的脚步。隔着一堵青砖厚墙,还能听见隔壁酒客猜拳行令的嘻嘻哈哈。
“南边文翁石室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难道你们听不见?”
“我是真的没听见!”郭世骧闹道。
“宋兄之意,乃是你想听便听得见!若不想听,那么等于捂住耳朵当聋子!”郭世喻恍然大悟道。
宋显珠还没有来得及答复,就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了急促的呼喊:“二少爷!二少爷!”
是自己书童的声音。郭世喻离座拉开了雅间的门。
“二少爷!”那书童满头大汗,看见郭世喻,像是见到了救星,“二少爷,赶紧回府!老爷……老爷……”
“我爹怎的?慢慢说!”郭世骧闪出房间,冲着书童嚷道。
“原来小少爷也在!”那书童松了一口气道:“舒师傅杀到了我们府上,说二少爷跑到府学闹事。老爷夫人一听就急了,分遣家人来四处寻你。小的寻到了这南渎庙池边,方才在楼下见到了府中马车……”
“舒师傅来的正好!”郭世骧大喜道,“这事不如请二兄向舒师傅通融。世子尊师重道,想必舒师傅的话,比李崇文的话还管用……”
“二少爷、小少爷!”那书童着急地打断了郭世骧的话,一脸后怕的样子,“你们千万别承认去了文翁石室!知道舒师傅的脸色吗?沉得直掉冰渣……知道老爷的脸色吗?家法已经请到了前院!”
书童口中的郭府家法,乃是根祖传的五尺长的蘸水皮鞭。
“你无须多言,本公子自有分寸!”
蘸水皮鞭没有吓住郭世喻。他突然信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