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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章 天下之吭(十三)
    众人拾柴火焰高。

    一锅水,已经咕噜噜冒热气。再添几根柴火,或许就能沸腾。

    顾绛回归状态,朱平槿也不再装聋作哑打哑谜。他径行将第一根柴火扔进了红艳艳的炉膛。

    那根柴火,便是他自己没想明白的重大问题之一。

    “前方军报:闯贼在攻占归德府之后,于四月与小袁营袁时中合营。上月中,闯贼又打下了杞(QI)县。

    如此一来,开封周围屏障尽撤,已经危在旦夕!以闯贼流窜迹象,必意在三攻开封。

    开封,周藩封国,省垣所在。开封一失,中州不保,大明朝南北断绝,京师亦危矣。是故开封告急,朝廷定会派兵解围。

    秦军襄城新败,正在休养生息,短期很难出兵;左良玉拥重兵二十万,自然是援兵主力……”

    朱平槿将自己对中原战局的一些重大判断倾囊而出。说到此处,他沉默半响才接了下去:

    “本世子料定,左良玉不过为丁启睿驱使,本身并无战心。他若佯装兵败撤往襄阳,朝廷或有处分。那时,护国军便可以金牌令箭为符,以钱粮功名为饵,吞而并之……顾先生自金陵而来,熟知国朝内情,不知以为如何?”

    原来世子以顾绛之策引出襄阳,并非要论及什么天下之吭,打的只是杀将并军的主意!

    探知真相的这一瞬间,殿外骄阳似火,而殿内的空气却冰冷得似乎凝固了。

    “万万不可!”还是顾绛及时出言,打破了坚冰。

    当顾绛明白道出反对的理由,几乎所有的将领,甚至包括朱平槿自己,都将吞并左良玉的想法暂时摈弃了。

    顾绛道,由于左良玉愿交好于东林,是故左军情形江南士林较为了解。

    早年左良玉专办河南剿贼事宜时,兵额只有三千。后来升为平贼将军,兵额也只有两万五。然而左良玉十分善于招降纳叛,名声大了,许多贼人便来投他,所以左良玉的军队就越来越多,以至于目前竟有二十万之众。

    区别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职位,左军将领可大致分为三类人。

    第一类是左良玉的亲兵家将,共有五大营,人称“前五营”。其中主力为六七千铁甲骑兵,主要的人物有卢光祖、李国英等人。左良玉是辽东人,生在山东,所以他的亲信家将几乎全是辽东山东籍。这些人除了左良玉和他唯一所剩的儿子左梦庚,旁人根本拉不走。

    第二类是原来杨嗣昌与熊文灿的督标余部,以及部分受左良玉指挥的楚军旁系将领。他们在左军中是实力最弱的,手下除了少量本部的兵马,往往掺杂了大量的小股山贼流寇。其代表人物是原四川总兵方国安、总兵张应元、监纪副将卢鼎等人。这些人与其他楚军将领一样,只要有大义的名分,是相对容易指挥和争取的。

    第三类是就抚的流贼。左良玉长年追剿流贼,秦贼所降者多入左军。如混十万马进忠、铁骑王王允成、一斗粟金声桓(注一)、混天星惠登相以及李成五人,并称为“外五营”大校。

    这些将领除王允成等少数人以外,本就是流贼出身,并无朝廷与忠义的意识,有奶便是娘。加之左军兵多额少,这些人便借机肆意抢掠。左军军纪之坏,甚于他军;而外五营军纪之坏,又冠于左军。护国军代天吊民伐罪,岂能收编这帮顶着官军帽子的流贼草寇!

    况且,天下能战之军,如今不过秦军、左军与关宁军三支耳,朝廷大臣即便要处分左良玉,皇帝也未必会同意!

    “既是仓促间左军难以收编,若其为闯献所逼迫,弃守襄阳。以先生之见,左军将迁往何处?”朱平槿问出了他没想明白的重大问题之二。

    “学生正要说到武昌,世子便来发问。”

    似乎对朱平槿的打断有所不满,顾绛大声道:“武昌,楚王藩封,亦湖广三司所在。左军顺汉水南撤,必定经过汉阳、武昌!不过,”说到这里,顾绛脸上露出了鬼魅的笑容,让那张丑脸丑上加丑,“湖广本省兵马,一定会弃守武昌!死守……”

    大嗓门宋振宗按耐不住,怒吼一声:“弃武昌,守承天。谁人不知皇帝老儿的祖坟在那儿!先生最好少吐酸文,要不然我等便出恭去了!”

    群臣再度大笑,可顾绛非但不笑,反而更加严肃:

    “天下皆知湖广巡抚宋一鹤必欲死守承天,难道左良玉会不知?他若撤至承天,与我护国军困守襄阳何异?

    是故学生断定,左良玉会在襄阳打造船只。一旦闯贼来攻,便会顺汉水东下,先抢了楚中第一繁盛的汉口,尔后渡江到武昌。到了武昌,左良玉便可入城,再抢一回,然后找楚王讨些银子,凭大江之险,整军与追及之闯军决战……”

    讲到关键的地方,却被顾绛一语略过。朱平槿不得不再次打断顾绛:“左军军败坏,湖广人人皆知。武昌既为楚王藩封,又岂会允许左军进城?”

    “这可难说!”顾绛强硬反驳道:“流贼兵锋之下,楚王要钱还是要命?要命,就只能让左军进城!”

    哈哈哈!朱平槿大笑起来:“朱华奎那个老抠,不会让左军进城的,顾先生不妨拭目以待!”

    “既然左军不能入武昌补给,便只能继续顺江东下,占据九江。九江府占鄱阳湖口之利,提领江西全省,湖滨良田不计其数,正是补给军食之地。是故学生以为……”

    顾绛话到这里,朱平槿第三次打断了他:

    “左军离开武昌,西可入黄州、九江,东可入岳阳、洞庭。顾先生何以认为左良玉必西走九江?”

    “顺江迅捷此其一,远避贼锋此其二。至于其三其四嘛,其实很简单……”

    顾绛说着,鬼魅般的笑容更加浓艳。

    “九江与湖口一东一西,正当鄱阳湖要冲。占据九江,沿鄱阳湖与赣江游走,江西一省尽可去的。

    江西诸王,淮王(注一)藩饶州(今鄱阳县),益王藩建昌(今南城县),皆为偏厢之地。自宁王除国南昌之后,谁可当江西水陆要冲?

    若将来朝廷追究左良玉败战丧土之罪,左良玉便索性不走江西,而是顺江而下,继续东移。千里之外便是南京……

    嘿嘿,即便皇上有心问罪,圣旨出京也要快马追回……

    岳阳则正好相反。吉王占住长沙,荣王占住常德,桂王占住衡州(今衡阳),岷王占住武冈,四面要害皆是藩王……

    尤其那桂王,乃是皇上亲叔,左良玉胆子再大,也不敢虎口拔须……”

    顾绛尚在自个得意,群臣却见世子眉毛一扬,手掌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啪!

    “本世子明白了!”朱平槿向大家郑重宣布。

    世子明白了什么?

    群臣面面相觑,摸不者头脑。这时又听见世子发问道:谁知道本世子明白了什么?

    您的神仙脑袋里想什么,我们这些凡人脑袋能明白什么呀?

    群臣被问傻了,开始嗡嗡嗡交头接耳。

    这时,只见朱平槿手指一点,指向了群臣班末:

    “王省吾,舒先生道你军政双优,罗监军赞你聪明非常,陈有福称你勇武敢战,连王朝阳亦在请罪折子上叹你模范官军。你今日听了这么久,不知可明白本世子所想?”

    王省吾,这名出身豪族仆僮,先后参加江口之战、长平山血战、平定保宁兵变以及川北剿贼诸战屡立战功的新任副总参谋长,在谨德殿中被世子直接点名。

    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迎着众臣注视的目光,大步上前,以君臣奏对的高难度方式,完成了他在朝堂上的第一次高调亮相。

    ……

    王省吾恭恭敬敬奏道,听到顾先生分析左军动向,世子便称自己“明白了”,那么世子的“明白了”,自然与左军有关。

    那世子为什么特别关注左军呢?

    是因为左军乃是湖广境内最大的一支友军!左军的动向,直接关系到护国军在湖广的布阵,关系到护国军能否在省外立足,甚至关系到“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能否在长江中下游广大地区的全面铺开!

    随后,王省吾进一步阐释道,战场上之军,大致可分为敌、我、友三类。

    季节气候风雨雷电等天时、山川险阻城池道路等地利,都是将领决策须考量的因素。但将领更重要分清辨明敌、我、友三方之势。这正是世子经常教导要搞清的一个基本问题,即“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敌、我、友三方之势是动态的,随时都在变化。

    以川北战场为例,土暴子是敌,但刘维明招安后,就变成了我;川北镇是友,但王朝阳兵变后,就变成了敌。

    是故敌、我、友并非永远固定不变,而是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川北战场如此,将来的湖广战场也是如此,这就是世子所谓分析一切问题的方法 论——“辩证法”。

    以辩证法来分析左良玉和左军,会得出些什么结论呢?

    左良玉是友军,但正如顾先生所言,其组成繁杂无章,良莠不齐。

    目前左良玉以朝廷的大义、官府的粮饷以及个人的威望将手下那帮杂碎般的将领拢在一起。一旦这些条件中的某一个重要条件丧失,左军便可能分崩离析,变成一大群游兵散勇。

    一些将领可能会加入护国军,一些将领可能会继续听从朝廷指挥,还有一些将领可能会重新变成流贼。

    所以王省吾认为,既然左军这么重要,那就应把左良玉和左军将领纳入统战对象,向左军派出联络员,争取他倾向于护国军,甚至是在必要的时候直接加入护国军。联络员还兼具收集军事情报的职能,详细了解左营各部的动态,以便为世子决策提供依据。

    除了左良玉所部,湖广、南直战场上的友军还很多,同样值得去统战。

    如南直的总兵黄得功、牟文绶、副将刘良佐,承天的总兵钱中选、川军总兵温如珍,湖南岳阳的总兵孔稀贵,长沙的副将尹先民,武昌的参将崔文荣等人,都是值得注意的人物。王省吾希望世子能够派人与他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一旦能够争取其中部分人加入护国军,那么对护国军在湖广的立足和展开将有莫大的帮助。

    但是……

    正是这个“但是”,让朱平槿和在场众臣们看到了王省吾高超的问题分析能力。

    注一:淮王朱常清(1616-1649),史称东武帝。1648年春成为稀缺资源,在南澳岛由郑成功拥立为监国,第二年取消。

    益王朱慈炱(TAI)(1636-1646),因为积极主张抗战,也曾被当地士绅拥立为监国,不过为时极短。由此可见,朱慈炱本人的心智尚不成熟,他身边人的政治素质和政治视野均不敢恭维。后来,朱慈炱死于广州,年仅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