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运粮船队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这支船队有整整五十艘漕船,彼此间以铁索和铁环首尾相连,前后绵延一里多长。船队从码头镇出航,经旧黄河故道进入了洪泽湖。
洪泽湖与南面的高邮湖许多年前是个小湖。黄河侵占淮河入海口后,因为河泥天长日久的淤积,湖面越来越高,于是两湖水面蔓延,淹没了许多的低洼之处,变成了如今的烟波浩渺。
船队在洪泽湖中掉头南行,出了洪泽湖,便是淮河的入湖口。
因为久旱不雨,淮河的水位很低,船队被迫沿着主航道缓缓前行。为了加快前进速度,这支船队的船主阎锭使用了屡试不爽的撒银大法,把那些躺在漕船上挺尸晒肉干的漕丁们都赶下船去拉纤。
钱多力量大,这一招果然有效。
六月十六日傍晚,漕船队到达了大明王朝的祖脉所在,凤阳中都留守司存在的根源——凤阳祖陵。
凤阳祖陵的河对岸便是泗州(注一)和盱眙(XUYI)县。凤阳祖陵的周边,卫所鳞次栉比,几乎就是由大小城池组成的要塞群,也不知道流贼当年是怎样打进凤阳祖陵并把享殿烧成白地的。
这时船队突然慢了下来。
前方传来消息,漕船遭到了官军船只的拦截盘查。
心一直悬着的龙启胜给自己的新媳妇李翠兰打了一个招呼,从自己位于船队中央的坐船一路跳帮,跳到了船队的首船。
首船便是船东阎家二公子的坐船。
谁料,甫一上船,龙启胜就被一句话给蒙圈了。
……
龙启胜匆匆赶到船东的首船上,当然是对他不放心。而龙启胜之所以不放心,主要因为陈瀛的暗中警告。
阎家二公子大名阎锭,乃世居山阳县(淮安府治)的嘉靖三十八年己末科状元,追赠礼部尚书的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重臣丁世美嫡孙女的儿子,即外曾孙。
能与状元公府结亲的阎家自然不是平常的小门小户。
据说阎家祖居淮安清江浦,祖上与状元公乃是多年世交。阎家祖上以淮盐与船运起家,兼做私盐和跨海走私生意,几代人用了近百年时间做起了好大一片产业。
阎锭年方二十,家中排行老二,族中排名不知道。上面一个亲哥,下面一个亲弟。
因为身材矮小,面相平庸,外兼文不成武不就还喜欢标新立异,阎锭在家中属于那种爹不疼娘不爱人见人烦狗见狗嫌的那一类。
最近有媒婆向阎锭提亲,女方是清江浦大盐商陈氏的二女。陈家家资丰厚,嫁妆自是不菲。
可淮安人都知道,那位陈小姐待字闺中多年未嫁,原因只有一个:颧骨高耸,直插云霄;眼眶凹陷,深不见底!
或许在媒婆眼中,面像平淡的搭配骨骼清奇的,那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可那媒婆没有悟透恋爱心理。
长的丑的人怎么了?长的丑的人同样有颗爱美之心!
将陈氏女的主动提亲视为自己奇耻大辱的阎锭同学当众发飙,立下毒誓:
一定要像古之贤臣晏婴(注二)一般,出人头地名震海内!之后再娶个绝色倾城的名门闺秀,羡杀一众帅死的,羞死一群靓昏的!
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名震海内?
心中暗自窃喜的阎家长辈们自然想到了科场正途。
于是乎,阎锭被迫住进了舅家丁府读书。
阎家长辈们以为状元公府中文气郁集,藤上结出个秀才果实不成问题。可他们不知道,阎锭根本就不是那粒能结瓜挂果的种子。他的追求,可比当个状元公大得多。
很快,坏事干尽的阎锭被不堪其扰的舅家礼送出府,重新操起了祖业,干起了漕船上的买卖。
此番汇通钱庄筹粮运粮,恶名满身的阎锭主动上门请命,要亲自做这一趟生意。虽说阎家船队势力雄厚,对运河、黄河、淮河等等河流关闸驻军等情形了若指掌,但责任心爆棚的陈瀛出门一打听,立即建议刘红婷将阎锭从候选名单中去除。
原因很简单,阎锭并无单独押送漕粮进京的经验,并且恶名在外,件件确实!这么重要的使命交给他,万一路上出事怎么办?
谁知道刘红婷并没有听从陈瀛的建议。
三天后,刘红婷与主动拜访的阎锭闭门密商。不到半个时辰,笑颜如花的刘红婷出门宣布:阎二公子是汇通钱庄的“战略合作伙伴”,这趟生意就拜托阎二公子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色。
陈瀛虽然与刘红婷较过劲,但还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角色的。
世子和罗姑娘将江南江北的军政大权交给了刘红婷,不仅是信任她的人品,而且也信任她的能力。陈瀛可以不相信其他人,但绝对相信世子。
此番刘红婷力排众议,让阎二狗子当上了承运商。她还出人意料,将自己的侍从李翠兰许配给龙启胜,让她以龙夫人的名义正言顺地跟随龙启胜和运粮船队到亳州去。
李翠兰是刘红婷从蜀王府带出来的宫女。
那李翠兰颇有些神秘,据说出身官宦,不知何事进了蜀王府,又不知何事成了刘红婷的侍女。
护国军的大小军官未婚者严禁成婚,刘红婷却公然以上官的身份做主,将蜀王府的宫女许配给龙启胜。
他们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其目的何在?
刘红婷的真实想法没有丝毫向外透露。然而所有这些举动已经说明,刘红婷对亳州四营官军的未来前途另有秘密计划,而掌握并实施这个计划的,就是派到龙启胜身边的李翠兰!
有了上次交心的教训,陈瀛没有把自己的怀疑报告刘红婷,也没有对其他人声张。
他按照世子去年出川前的吩咐,悄悄写了封简短的密信令手下奏报蜀王府。他相信,即便他在密信中没有任何对此事的评论,以世子的睿智也清楚他想说的是什么。
不过面对千里出使的孤胆英雄,陈瀛还是送信的机会隐晦地提醒即将出发的龙启胜:
阎锭此人的社会关系特别复杂,码头上三教九流的人都熟识。你要时刻防着他,防着他与运河上的贪官蠹吏勾结,里应外合把这五千石救命粮给吞了!
救命的粮食没了,那官军就会出事。
而目前,江北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
阎锭的首船是由艘大一号的漕船改装的。
按说朝廷对漕船的式样、长宽、载重和用料多少都有统一的标准,以免某艘船卡在关闸上不能动弹,在大运河上引发交通拥堵。
然而与中国的许多事情一样,有权有钱的人总是能轻易突破现有的规矩。能否突破规矩,也就成了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权有钱有能力的确定标准。
阎锭的座船比一般的漕船又长又宽,既深且高,更不一样的是内外装修豪华。
船尾是两层轻纱曼掩的飞檐高楼,飞檐四角有琉璃灯照耀。
船艏、船中则是一层连通的长榭,以雕花漏窗为壁,以吴王靠(注三)为廊,廊下悬垂五彩宫灯。
绚烂的光影中,佳人的舞姿玉袖生风;炙热的河风中,婉转的歌喉荡心摄魄。
“既是停船检查,如何还有心情听歌看舞?”
龙启胜在昏黄的夜色中凝神远视,聚焦在一艘的官军快船上。
那快船靠帮在首船船艏,桅杆上挂着大旗。至于旗帜上的字样,因为河风的扰动很难看清。
他犹豫片刻,便快前几步脚踏船板,重重跃上了阎锭的大船。
龙启胜上到首船,立即就有佩刀的官军小校上前拦住。等到龙启胜报出身份,那小校立即便换了副嬉皮笑脸的神色:
“原来是龙将爷!恕罪!我家二公子正与阎二爷打赌呢!您这一来,我家二爷便赢了百两银子!连着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少不了几顿酒肉的好处!”
以本人为赌,怎么筹码如此之大?除了阎家二爷,还有哪一家的二爷也在船上?
龙启胜一听,连忙拦住引路的小校相问。
可那小校脚步不停,只是指着靠帮的官军快船笑道,他们是右都督府右都督、钦差镇守凤阳,兼防漕运,统辖庐凤、淮阳、徐州、狼山、江北等处,凤泗总兵牟文绶的亲兵。至于他们的二爷,自然便是牟文绶的二子,前营主将牟国栋(注四)。
牟国栋?杨国栋?这名曰国栋的人也太多了吧!龙启胜心里嘀咕着,拂开了扫脸的珠帘,一脚跨进了长榭的旁门。
船舱里活脱脱一个奢靡的温柔乡。
只见一位小巧玲珑的美婢立在船舱中,随着牙牌敲击出的清脆节奏,美人朱唇轻启,咿咿呀呀从齿间磨出一大段唱词来。时而抬腕低眉,若泣如诉;时而轻舒云手,随风摇柳。看神态听唱腔,想来又是才子佳人负心郎一类的戏文。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龙将军来得好!”
见龙启胜进来,一位面相平庸,身材五短,半裹无袖亮绸道衣,露出胸前的一撮黑毛的少年公子从凉榻上蹦将起来,大声嚷嚷道。
此人龙启胜自然认识,他便是这支船队的东家阎锭。
“五十船粮食,本公子便料定龙将军不会不上心!龙将军到了,本公子与阎公子的赌约也分出了输赢!”
侧榻上盘腿而坐的另一位中年人伸长双腿,衣衫一弹站了起来。
他表情傲慢,中气十足道:
“按着淮河上的老规矩,漕船过卡,一卡一费。朝廷短于粮饷,这卡费便是守河弟兄们的盘中之餐。
可我牟家与温总兵、莫副将有袍泽之谊,我牟家也算作半个护国军!
如今温总兵等从朱仙镇侥幸得脱,蜀王府仁义,令汇通钱庄给温总兵等筹粮运粮,我牟家再收你阎公子的卡费,倒显得我牟家小气了!
也罢,当着龙将军的面我们说清楚,我牟国栋陪你阎公子到凤阳,禀了父帅,取了行文令箭,你我便各奔东西!
只是要提前说定了:这帮弟兄一路上的吃喝,都归你阎公子开销!还有,愿赌服输,我俩私债你可赖不得!”
“陛下将凤阳交付牟帅看护,这淮河便如同牟帅自家宅院。有了牟帅行文令箭,这淮河上小可便来去自如了!”
输了银子,阎锭反而大喜过望,光着脚跳到船舱甲板上,连连向牟国栋作揖道谢,撅起的屁股生生把唱戏的美婢逼进了廊柱的角落里。
为什么要专门为自己表演的一场你情我愿的对手戏?龙启胜心中不解。
他上前参拜,乘势向牟国栋问道:“不知牟家如何与我家温总兵、莫副将有袍泽之谊?牟家为何是半个护国军?”
不料牟国栋立即回口道:
“父帅本贵州守备,安贼围贵州,父帅就在贵阳城中!抚院王三善为奸人所害,我族叔牟文禄、牟海锡一同殉难!温总兵、莫副将都起身贵州,岂非有袍泽之谊?
去冬今春百万流民入川,南路走的便是长阳、容美、施州一路。家里来信,说蜀王府体念百姓跋涉苦处,沿路搞了个啥保安大队,文安之老大人当了这个大队长。我们牟家与施州卫的童家、容美司的田家一起,都派兵参加了这保安大队。我牟家入了保安队,算不算半个护国军?”
“牟帅乃施州宣慰使牟茂之后!童家即施州卫世袭指挥使童氏!”阎锭大声提醒龙启胜,好像他比身为贵州汉化苗人的龙启胜更清楚当地的情况。
“我牟、童两家世代通好。吾三弟国卿的媳妇便是童氏女!”牟国栋翻着白眼拖长声音补充道。
原来如此!
龙启胜仿佛恍然大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注一:泗州,康熙19年沉没于水中,泗州州治移至盱眙县。
注二:史书上说,晏婴又矮又丑。
注三:吴王靠,又称美人靠,古代庭院中常见的靠椅。
注四:牟国栋,牟文绶嫡二子,原配向氏夫人所出。牟文绶嫡长子牟国玺参加登州平叛,战死。
注五:《明季难略》有载:顺治二年二月十四日,(上,指弘光帝)喻:“都督牟文绶久任江上,大肆骚扰。户部所欠之饷,何不速发?坐视流毒!即征盐抵补,催兵起行!”由此推断,凤阳侯牟文绶实际上是因为军纪太差,被南明朝廷赶回利川老家的。